宪宗也开口了,但语气十分平和:“平身,朕未曾说你办事徇私。你先下去歇息吧。”
汪直站起身,抹了抹眼泪,退了下去。
次日初十一早朝,都御史王越遇到内阁学士刘珝、刘吉二人。王越拉住他二人诘问道:“汪直行事公道,不似司礼监太监黄赐之流,既专权又受贿,不是汪直谁能将他除去?若说商辂、万安二公已任内阁阁员时日长久,或许同汪直之间有些是非曲折一时难以说清,而你二位先生入阁未久,汪直又一向背后对你们多有扶持,此次为何要策划倒汪?”
刘珝听到王越责问,默然无语,但刘吉则辩道:“非也,吾等用事为朝廷,非为一己之私。即使汪直行事皆公道,凡朝廷遇事时,不用朝廷命官而用一阉竖,那朝廷设公卿大夫,文武百官有何用处?对此后世天下之人将如何评述?”
对刘吉这种离奇的回复,王越一时又气由惊。气的是,你等倒汪直,真正原因却并非因汪直行事不公,而不过是因他是阉人;惊的是,你身为内阁学士,竟然说得出如此言语。看着二刘施施然而去,王越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跟着他们也往奉天殿走去。当朝臣们相互庆祝西厂被罢时,宪宗已迫不及待下令将内廷黄赐、陈祖生革去司礼监太监职位,贬到南京。未过数日,宪宗意犹未尽,将尚宝司卿朱奎贬为四川保宁府同知,只因他听闻朱奎与黄赐交好。
五月二十五,宪宗暗自命令汪直继续在外侦缉,并告诉他寻一能文者相辅。有人向汪直推荐锦衣卫副千户吴绶,汪直接纳,宪宗立即将吴绶提升为锦衣卫镇抚司问刑千户,以供汪直差遣。
五月二十八,兵部尚书项忠眼见皇上废止西厂只是为了临时应付朝臣,一怒之下告病休养,宪宗准许。蹊跷的是,项忠刚告病休,便有东厂官校揭发他徇私,起因是司礼太监黄赐之弟,江西指挥黄宾曾通过其兄走通兵部尚书项忠及郎中姚壁关系,被选拔至江西都司任职。宪宗正对此次联署事件中黄赐、项忠两个首告极之不满,一看他俩私下还有徇私之事,立即下令法司进行当庭会审。而会审未开,又有左都御史郭镗、监察守备冯贯等弹劾项忠违法,并牵连项忠平素好友文武官员十三人。两事一并于六月初六当庭会审,项忠不服,当场抗辩无果,左都御史李宾将其定罪,并上奏皇上。
六月初九,宪宗将兵部尚书项忠革职为民,并牵连十几人被贬谪降职。朝臣知道项忠一向被宪宗赏识,两次临危受命平乱,之后被授兵部尚书要职。以五十六岁盛年去职,十分可惜。此时朝臣们方才明白,此次项忠首倡六部九卿联署倒西厂,使一向信赖、重用老臣的宪宗何等失望。
当日午后,汪直一身青衣,骑着他那只匹黑色骡子进了六军都督府大营。他轻身跃下,有军士将骡子牵了过去。进到大堂见到王越正在伏案书写,便问道:“御史又在写什么?”
王越见是汪直,站起身拱了拱手,又复坐下,将笔纸收好,回道:“有感随手写两首闲诗而已。”王越又抬起头望了望汪直说,“今日项忠被削职为民,为你报了一箭之仇,你看上去颇为轻快。”
“我?那是皇上意思,皇上岂能以汪直个人喜好而定夺朝廷大事。”
王越叹了口气说:“无论你如何讲,不偏不巧,就在皇上停西厂之后便立即有人出面弹劾项忠,今日之事最终定论便是:因你当初在街头欲向项忠行礼,而他扬长而去,令你当众受辱,此次他又首倡联署倒西厂,得罪于你,你便唆使东厂校尉及郭镗、冯贯等人弹劾项忠。”
“汪直安有此能?那东厂在司礼监管辖之下,直既未在司礼监任过职,也同东厂从未有任何交集,而谁人不知司礼监一向反对建立西厂,东厂校尉怎会按我汪直意愿行事?再说那郭镗、冯贯二人,郭镗在都察院同你王公水火不容,明知你我交好,他怎会前来助我倒项忠?那冯贯历来以秉公执法,大义凛然著称,说他受我唆使诬告项忠,未免太贬低冯贯人品!此事纵使因私人恩怨,汪直有唆使他人诬陷项忠之心,但东厂校尉、郭镗、冯贯,我是如何也教唆不动的。”
“你之说法可谓环环相扣,在情在理。不过即使事情明明如此,人们却会造出另外说法,而听者又往往选择相信情理不通的那套。究其原因,便是偏见在先之故了。”
此时坐在王越对面一张圈椅上的汪直将双腿翘上来盘在股下,今年十六岁的他虽较进宫时长高了些,但实属有限。此时他张嘴笑了笑,露出上下珍珠般齐整皓齿,轻松说道:“那流芳百世是你们这些士大夫们的事,与我们作中官的有何关系?御史才识出众,可否为汪直列举出来,史上曾有哪位中官流芳千古?一次我同怀恩对谈,他说此生只要对得住自己良知便可。我说人生不在其他,但求精彩而已。”
王越抬头望着汪直问道:“何谓精彩?”
“如君那般,跃马扬鞭,沥血沙场,为国镇边破敌。此次西厂之事,现在想来,已令我觉得甚是无味,抓的皆是些鸡鸣狗盗之徒,不单毫无精彩可言,还令圣上不悦。直已想好,若是下次边关有事,直便请缨监军,最好是与君同行,上阵杀敌,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
王越不置可否地说:“君虽年幼,志向远大。但这边关之事却不是日日都有的,太平盛世,国泰民安,养兵千日,若得有备而不发,方为天下大幸。”
“正是。”
项忠被革职后未过数日,便有监察御史戴缙上疏,为汪直正名。他一一批驳反对西厂奏章之论。戴缙奏章正合宪宗之意,便借势于六月十五下旨重开西厂,汪直仍为提督。
宪宗此举,使四朝元老商辂失望万分,他接连数日称病未有上朝,商辂才华盖世,品德出众,忠君爱国数十载,被时人称曰:“我朝贤佐,商公第一。”自成化三年商辂被宪宗召回,十年来皇上可谓从谏如流,商辂也是竭心尽力辅佐,二人之间形同明君贤相。想不到此次项忠明明是被人诬陷,皇上竟借机将他削职为民,同时重开西厂,视群臣劝谕为耳旁风。商辂觉得十分失意,躲在府中长吁短叹。
商辂妻李氏知书达理,素有贤名,见夫君终日愁眉不展,知道朝中发生西厂重开之事,便私下劝谕道:“景泰三年,夫君被人挟裹,参与易储。夺门之变后不被先帝所容,罢黜回乡。之后一晃便是十年,夫君那时正值盛年,报国无门,才无所施,山明水秀不能抚慰心中惆怅。成化三年,圣上对当年易储事未有计较,召夫君返朝以原职入阁。其间先帝旧臣多次上奏攻讦,皆被皇上所拒。十年来,夫君为国夙夜在公,也算报答了圣上知遇之恩。夫君勿为今日之事不快,既已身为内阁首辅,百官之首,已达仕途顶峰,今时夫君已然六十四岁,经此一役,心生芥蒂,不必再效法前任李贤、彭时他们鞠躬尽瘁,反倒不如学古人那份‘青鸾脉脉西飞去,海阔天高不知处’的情怀,告老还乡,此次面对那绿水青山,夫君只会感到功成名就,不再会生出那份失意惆怅,人生在世进退有序便在于此也。”
夫人一席话,说得商辂连连点头,心想这满腹学问还不如一妇人心胸豁达。他这等年纪,身居首辅之位,朝廷之事已然来不得勉强。西厂重开,君臣缘分已尽,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借此急流勇退,正好成全我士大夫名节。遂吩咐夫人研墨备纸,当即书写奏疏请求退休。
六月二十二宪宗答复商辂:“卿历练老成,朕方倚仗。但卿自言年老力衰,力求退休,朕唯有照准,加封少保,赐卿还乡。”
此次宪宗违背了自己珍惜老臣之多年传统,说“卿自言年老力衰,力求退休,朕唯有照准”,听起来不免矫情。商辂返乡十年后方过世,宪宗得知,想起当年商辂一片忠心为他辅政,心中深感惋伤,令辍朝一日以示哀悼,并下旨曰:“少保兼吏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商辂性格刚直,德才兼备,品行端方,三元及第,四海之人无不仰慕其才学。商辂辅政数朝,功劳卓著,特赠太傅名衔,晋升光禄大夫,谥号文毅。”
宪宗与一代名臣商辂之间,可谓既有缘,又无缘。成化一代,商辂之后,再无良相,之后的内阁学士数人,乏善可陈。
司礼监太监黄赐、陈祖生被革,汪直便向皇上推荐了时年四十七岁的宦官李荣做司礼监太监。他景泰年间进宫,英宗复辟后受重用。李荣性格坦率,同汪直相投。同时,宪宗则将不时为他弹琴伴奏的萧敬也提升为司礼监太监。西厂重开后,司礼监太监为怀恩、李荣、萧敬、覃昌四人,仍然以怀恩为首。汪直又向皇上举荐司礼监的尚铭为东厂提督,宪宗照准。
西厂重开,汪直权势大振,以往对他鄙视,羞与其为伍的朝臣也审时度势,取态开始有所变化。
过了七月初二,邵宸妃所生朱祐杬已是一岁多,他愈大,宪宗与邵宸妃愈觉其禀赋天成。朱祐杬过半岁能言,一岁多开始识字。虽为婴孩,并不无事取闹,他神情安详,举动从容。邵宸妃对其极之珍爱,事无巨细,不假人手,皆亲自照顾,宪宗亦不时过来,与其对话,教其识字。
未央宫位于西六宫东南角,后面是长春宫,东面与长乐宫相邻,西面墙外是供奉玄教三清诸神的玄极宝殿。当邵宸妃在庭中时,西侧宝殿前两只直插云霄的旛杆便自高墙上映入眼帘,杆顶上的金顶发出金灿灿的光芒。未央宫二进院,有朝南而建的宫门曰“未央门”,前庭正殿正中檐下悬有“未央宫”徒匾。因邵妃来自江南,正殿外檐明间檩、垫枋斗拱上,皆是苏杭风景彩画。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步步锦支摘窗。后殿也是面阔五间,次、稍间为槛墙支窗,内中各室以花罩虚隔。无论正殿、后殿布置,皆有浓郁江南清雅色彩,且因邵慈妁深谙诗词歌赋、书法绘画,名家书画殿中处处可见。朱祐杬便是在如此优雅环境中一天天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