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郑敦谨违心结案曾国藩坐断东南
曾国藩天天盼望着郑敦谨到来,郑敦谨何许人也?值得曾国藩如此惦记?原来此人大有来头。
郑敦谨,字小山,湖南长沙人。道光十五年进士,历任山东登州知府,河南南汝光道、布政使,广东布政使,湖北巡抚,刑部尚书。在山东、湖北、河南做官时,清正廉洁、爱民如子,老百姓称之为“郑青天”。此人办事雷厉风行,铁面无私。
郑敦谨离开京师,随行官员都是跟着他从陕西查案归来,又马不停蹄前往南京。其中一位满人名叫伊勤通阿,另一位是汉人颜士障,两人位居郎中,他们是郑敦谨的左臂右膀。
一行人青衣布帽出京师,到达卢沟桥以后又快马加鞭,以每天两百里的速度奔往江宁。走到河北南部时,天降大雪,马已不能往前走了,郑敦谨就徒步涉雪,棉袍被荆棘挂破多处,一行人成了一群叫花子。十五日行走三千里,走到南京时已是大年三十。
大年三十上午,张之万在家看书,快马来报,说刑部尚书郑敦谨大人已到通济门。张之万换上官服,急急忙忙出来迎接。他看见一群人衣服褴褛,拥着一顶蓝呢大轿,由远及近。张之万急急忙忙走过去,只见轿子停下来,轿内走出郑敦谨,头发胡子乱糟糟,一件棉袍被划开了几个大口子,寒风一吹,露在外面的棉絮随风飘舞。
张之万上前行礼,寒暄道:“郑大人辛苦,怎么搞成如此模样?”
郑敦谨不好意思地说:“只顾赶路,直隶、山东大雪,耽误行程,以致如此,让张大人见笑了。”
两人一起来到内室,稍做休息,江宁将军魁玉、江宁布政使梅启照,司道府县官员闻讯赶来觐见,唯独少了曾国藩。
张之万小声地问了一句:“是不是也将曾大人请过来?”
郑敦谨摆摆手说:“曾大人有病在身,今晚就不打扰他了。”
张之万也就乐得将案子移交了,两人办完相关手续。
大堂之上,魁玉将案子的大致情况说了一遍,张之万、梅启照稍做一点补充,便不吭声了。
马新贻的儿子马毓桢哭哭啼啼地说:“请郑大人为家父申冤。”
马新贻的弟弟马新祐说:“请朝廷严惩凶手,要抓住幕后主使。”
郑敦谨将他们扶起来,表示说要严惩凶手。众人谈至深夜,各自散去。郑敦谨已将案情了解得差不多了,大年初二,他会同曾国藩等一起审问张文祥。
会审时曾国藩端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如同一尊雕像。
刑部郎中伊勤通阿问:“大胆囚徒,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受何人指使?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朝廷命官?”
“在下张文祥,山东聊城人,没有任何人指使。我杀了这个狗官是为自己报仇雪恨,与其他人无关。”张文祥说完,将自己与马新贻的恩怨和盘托出——
马新贻,山东菏泽人,与我、曹二虎、石锦标是结拜兄弟。四个人里面只有马新贻书读得最多。我们年轻时在山东巨野沙土集合伙开店,偶尔也干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后来遇到高人指点,到安徽投军。开始投了湘军,不久又投了淮军,舒城一战,我被朝廷授为七品候补知县。长毛在安庆、上海、苏州等地均有战事,我们兄弟四人商量,只要保一人立有军功,将来他做了大官,我们的日子都好过。故而凡事我们三人一起商量,冲锋陷阵总在一起,配合默契。有了军功,将功劳都记在马新贻身上,我们三人从来不争功。打苏州时,我部率先破城。士卒吴二狗闯入民宅,一对母女在家。吴二狗见女孩儿十六七岁,十分漂亮,见色起意。那女孩子死命不从,她母亲出面阻挡,吴二狗恼火了,一刀杀了她母亲,又强奸了那女孩子。那个女孩子觉得没脸见人,跑出来从桥上跳进河里。正巧曹二虎带兵路过,将那女孩子救起,同时将吴二狗拿下。曹二虎问明情况后,在桥头上面一刀砍下吴二狗脑袋,挂在桥上示众,声称再敢私闯民宅、强奸妇女者以此为例。此举震慑了不少乱兵,那女孩儿见曹二虎替她报了仇,情愿跟曹二虎过日子,只要曹二虎不嫌弃她。曹二虎见那女孩儿心甘情愿,又年轻漂亮,也就答应了。曹二虎将这件事告诉了我和马新贻,我和马新贻接到曹二虎邀请后,前去祝贺。曹二虎请那女孩儿一起陪酒,我看那女孩儿也确实漂亮,不免多看了几眼。席间,马新贻借着酒劲,看着那个女孩儿时更是目不转睛。我们都是兄弟,也没有往那方面多想。三天以后,马新贻借口攻打吴兴,命令我们三人一同前往,途中遭到长毛伏击,我们奋力突围,不想曹二虎在突围时背中一箭,回到苏州后即不治身亡。我仔细看了那支箭,那支箭不是长毛的箭,分明是我们兄弟三人平时训练用的箭,我内心产生了怀疑。平定苏州后,马新贻因为破苏州首功,被调进京城另有任用,那女孩子也不知去向。几年后,想不到马新贻到了金陵,我潜进过两江总督府,见马夫人长得与那苏州女孩子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苏州话改为京师口音了,但有些字眼讲的仍然是苏州口音,我心里有底了。马新贻这些年官运一直亨通,摇身一变,又成了两江总督。我本想上前与他相认,但又想起他心肠歹毒,怕他将我杀了灭口,我那屈死的兄弟仇都没有人报。故而隐忍下来,天天在两江总督府门口候他,只要他出门,我就跟着,这次总让我逮着机会,大仇得报。你们就杀了我吧,让我们兄弟到阎王爷面前再当面指证去,就是到了阴曹地府,我和曹二虎、石锦标也决不饶他。马新贻这个奸贼,假借长毛之手,背后放冷箭,杀死我的兄弟曹二虎,又将他的新婚妻子夺走,可耻、可恨、可杀。这些年来,我一个人在外,也无家室,无牵无挂,我早一点死,可以早一点与我那屈死的兄弟一起做伴。”
张文祥说完哈哈大笑。刑部郎中伊勤通阿听了,仿佛是在听一部天书。但是张文祥编得合情合理,没有一点破绽,也不由得人不信,就叫张文祥签字画押,押入大牢。他回头看了一眼曾国藩,曾国藩仍旧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眯着一双三角眼,似睡非睡。
过了几天,刑部郎中颜士障再次提审张文祥,张文祥还是原话。郑敦谨见问不出别的名堂,准备大刑伺候。
此时曾国藩开口了,缓缓说道:“郑大人,你动大刑,若囚犯招架不住,死了怎么办?到时候没有活口,朝廷追问下来,你我如何交代?”
郑敦谨愣了一下,改口说道:“先审问犯人家属。”
张文祥及其嫂罗氏、儿子长福、女儿宝珍以及左邻右舍都被带了进来。郑敦谨问得十分仔细,张文祥有的回答有的不回答,扰得郑敦谨非常生气,将惊堂木一拍,说道:“大胆狂徒,本官代表朝廷审问你,你还不如实回答,要等到何时才开口?”
张文祥也不害怕,声震屋瓦地说道:“马新贻衣冠禽兽,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人人可以诛之,我还需要什么人指使?”
郑敦谨又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喝道:“看来不用大刑,你不会如实招供。来人呐,将罗氏夹起来!”
马上有几个衙役上来,用一副铁夹将罗氏双手十指夹起。衙役一使劲,罗氏惨叫一声,昏倒过去。一个衙役拿来一桶冷水,将罗氏泼醒,罗氏头上都是水,衣服全部湿透,痛苦呻吟,左右邻居都不忍睁开眼睛观看。
张文祥在旁边大声咒骂:“狗官,有种的就向爷爷用刑,找一位无辜的妇人开刀,算什么东西?”
郑敦谨投下一签,令众衙役将张文祥一双儿女带进来,套上刑县,准备用刑。
张文祥双眼圆睁,说:“为父不仁,让嫂子和一双儿女跟着受罚,我对不起你们呐!”张文祥说到这里,长叹一声说,“狗官,放了他们,我说。”
郑敦谨冷笑几声,问:“谁在你们的背后充作主使?”
张文祥并不害怕,在大堂上当众坐下,侃侃而谈:“主使我的是首领马占魁,狗官,告诉你,马新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其父便是山东曹州的首领。早些年马新贻率团练与捻军作战,他率领的山字营就有很多家乡子弟。马新贻任合肥县令时,被我俘虏,他花言巧语,引诱我投降,我带结义兄弟曹二虎、石锦标等五百捻军跟他一起投了朝廷,福济大人以马新贻的字命名为山字营,我被任命为营官,曹二虎、石锦标被任命为山字营哨官,我们作战勇敢,又有粮饷资助,打起仗来自然神勇无比。马新贻因为军功,很快做到安徽布政使。在安庆他看曹二虎的妻子年轻美貌,百般勾引,借寿州总兵徐鷷之手杀害了曹二虎。马新贻官至浙江巡抚后,调徐鷷去打东海海盗徐鹤,石锦标战死,当徐总兵告诉我这一惊天消息时,我根本不相信。我们一起到酒馆,徐鷷的弟弟徐成三说他已调到马新贻的亲兵营,马新贻的活动他都知道。酒浓之处,说到国仇家恨,我决意刺马。前段时间,马占魁还给马新贻一份密信,说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剿灭左宗棠的楚军,与西捻军一起挥师东征,占领中原。他让马新贻立国江南,三分天下。我拍案而起,说:‘此等叛贼,吾必亲手杀之。’”
张文祥的话还没说完,魁玉、梅启照已经目瞪口呆。郑敦谨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几名记录人员也不知道如何下笔。只有曾国藩端坐在那里,一脸苦相,张文祥的话仿佛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似的。
案子到此,郑敦谨知道无法往下审了,若再往下走,还不知道张文祥会胡说八道一些什么。郑敦谨无可奈何,只得宣布退堂,将张文祥重新收监,每天派人好酒好肉伺候,还真怕他死了。
张文祥被押入大牢,每天吃了睡,睡了再吃,心中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