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江湖传言
“是你把日本人给引来了。”王先声趴在奶奶旁边,话的本意是询问,可是听起来却有一股抱怨和猜忌。
奶奶怒了:“放你娘的狗臭屁,”奶奶虽然不是一个雅致的人,经常也会冒出一句两句“狗日的”,可是用如此粗暴的口气骂人,而且是正面、当面骂,在我的记忆里还是头一次,“是你们笨蛋引来的,我一直跟在他们后头,就是想看他们到哪里去,快到了我才断定他们是冲着打虎沟来的,赶紧绕道前头来报信,你们国民党都是张学良。”
“张学良”在奶奶的口中是骂人的代名词,意指窝囊废、笨蛋、胆小鬼、无情无义之类的意思。奶奶给我说过,日本人发动九一八事变的时候,日本驻屯军只有不到三万人,张学良的东北军有二十多万人,结果一枪不放就跑了,把东北和三千万同胞送给了日本人。
“要不是狗日的张学良无能胆小窝囊废,我师傅和师娘也不会死。”每次奶奶骂完张学良,都要补充这么一句。
枪声在村口一响,院子里的人都慌了,纷纷朝外面跑。我爹让鸡鳖子赶紧组织村里的人到山里去躲藏,自己也带着鸡冠子、鸡屁股、鸡爪子还有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朝外面跑。
王先声追在屁股后面嚷嚷:“我们咋办呢?”
我爹站下了,对王先声说:“刚才你不是一直喊叫着要抗日救国么?现在日本人来了,你去抗啊。”
王先声到也不含糊,硬撑撑地说:“枪呢?我们的枪呢?你叫我们举着两个空拳头抗日吗?”
我爹马上吩咐鸡冠子:“把他们的枪还给他们,你们几个跟上我到前头看看去。”
后面这句话是对鸡爪子、鸡屁股说的。我爹带着人跑了,我们也跟着跑,奶奶揪住了我们:“你们干啥呢?赶紧跟农人上山躲一躲。”奶奶说农村人,一律简称“农人”,而不是说“农民”。
我们三个人就跟着奶奶伙在“农人”中朝村子的另一头跑,鸡鳖子站在路边上指挥:“不要怕,不要乱,大人把娃娃领好,朝后面山上跑。”
村民们似乎训练有素,扶老携幼,在几个年轻村民的带领下,沿着蜿蜒小路朝村东头的山上爬。奶奶牵着芹菜混在人堆里跟着朝后山跑,我和瓜娃跟在奶奶的后面,再后面,又踢哩通咙地跑来了几个人,我回头看看,竟然是汪先生和他的几个部下。
“奶奶,你看。”我告诉了奶奶。
奶奶回头一看就骂:“这些狗日的国民党,都是张学良,见了日本人比兔子跑得都快。”说罢,叫住了鸡鳖子,把芹菜和瓜娃往鸡鳖子怀里一塞:“给我把娃娃看好,少一根头发我叫你偿命呢。”然后扭头朝王先声奔过去:“你们跟上这些老百姓干啥呢?”
王先声说:“不是说转移到后山上去么。”
奶奶说:“老百姓转移到后山上没错,你们手里拿的那东西是笤帚疙瘩还是鸡大腿?是用的还是吃的?”王先声他们手里都提着枪,显然我爹已经把手枪都还给了他们,“你们不是要抗日么?日本人来了,你们的枪多少也该响一两声吧?”奶奶说着话,跟王先声擦身而过,反而朝来时的方向返了回去。
王先声倒也不含糊:“洪女士,你别当我是怕日本人,我也打过日本人,你现在干啥去?”
奶奶说:“有枪的都朝后跑呢,我这没有枪的只好朝前顶,不然日本人撵上来,那些老百姓都得变成猪狗叫日本人杀了。”
虽然天色已经黄昏,太阳如凝固的血斑一样正在干枯,大山的阴影已经笼罩了村落、道路和人的面孔,我却仍然看到了王先声脸上涌起的红潮,他那张脸这会儿跟我爹的脸一样,都变成了紫茄子。呆了片刻,他朝部下挥了一下手:“跟上来。”
于是,我们一起爬到了山峁上,从这里能看到进村的山道,也能看到有将近三十多个日本兵正在村外休息,或坐或卧擦拭枪支,这帮家伙还带了一门小钢炮,两个日本兵搂着炮筒子用一块破布用力擦拭着。有三个日本兵,可能是尖兵,正在鬼鬼祟祟的向村里摸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王先声追问奶奶,是不是她把日本兵给招引来了,奶奶说是王先声和我们招引来的,她发现以后就一路跟了上来:“你们那个窝可能早就叫日本人盯上了,你们一出城,日本人跟腚就蹑了上来,你们怎么一点都没有发觉?”
王先声的脸又紫了:“还不是急着取药么,不然我们哪能冒险在那个时候出城呢。”
奶奶“呸”了一声,然后说:“还有脸说呢,还不是不愿意收留这三个娃娃,想尽快脱手。”
“洪女士,你这就是冤枉我们了……”
这个时候李云君轻喊了一声:“快看!”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三个日本兵端着枪走走停停,突然一起停下了步子,停下步子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停下来的姿势完全保留了正在行进中的样子,活像戏台上的戏子做造型。
奶奶盯着他们,嘴里说:“倒、倒、倒……”三个人就像服从她的命令似的,软软地倒在地上,三个人六条腿,在地上抽搐蹬踏,活像挨刀以后的猪羊。
我们都惊了,我那一刻还真的以为奶奶有那个神力,能单凭几个“倒倒倒”就把日本兵给弄倒了。王先声也迷惑不解:“洪女士,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奶奶死盯着那三个此时已经安稳下来的日本兵,眼里也有一丝迷惑不解,神情却是铁一样的严峻:“难道柱子也会使香死驴了?”
突然,奶奶拔身抢出,我们谁也没拦得住,我听到王先声还叫了一声:“洪女士……”声音里流露出的关切,让我对他又有了几分好感。
奶奶奔到躺在地上的三个日本兵那儿,在每个日本兵的鼻孔下面试了试,然后朝我们点点头,又摆摆手,我们都明白,她那是告诉我们日本兵都死了,让我们谁也别过去。然后她仔仔细细看了每一个日本兵的脸,又翻开每一个日本兵的眼皮看眼睛和眼皮的里面,还在每个日本兵的头上揪了一撮头发,然后才返了回来。
“咋回事?”王先声追问奶奶。
“说不明白,我刚开始还当谁用了香死驴,看了一下,不像。”奶奶回答的时候,一直盯着远处躺在村道上的日本兵,满脸的疑惑不解。就在这个时候,鸡冠子和鸡屁股也不知道从那个院里窜了出来,从倒地死去的三个日本兵身上解下了子弹盒子,然后背了他们的枪,转眼间又不见了。
“果真是这几个狗日的,可是又不是香死驴啊。”奶奶喃喃自语,她还没有从困惑从解脱出来。
“香死驴是个啥东西?”王先声问道。
“这种东西毒得很,就连驴闻了马上都会死,所以叫香死驴。迷香里掺着马钱子、断肠草磨成的粉,还有些啥配料我也不知道,几丈以外顺风朝人喷过去,人闻了香喷喷的,还没明白过来就把命丧了。然后贼人就可以把死人的东西全都席卷了。死的人样子很难看,脸色青灰,眼皮子里头有黑斑。用这东西的贼人都是最歹毒、最见不得人的家伙。过去,江湖知道谁用了这东西,人人都能诛杀他。”停了片刻,奶奶又补充了一句:“还好,柱子他们用的不是这东西,可是这几个日本兵咋说死就死了呢?”
这个问题谁也没办法回答,几个人面面相觑,神色里都有了不安的惧意。村外的日本人冲天上开了三枪,那种枪打到天上子弹的屁股上冒一股黑烟,然后在天上崩裂开来,王先声说这是信号弹,他们和进村的尖兵联络呢,如果尖兵没有回应,他们就会用炮轰。果然,片刻之后日本人开始用小钢炮朝村里放了,一团团黑灰色的烟尘从村道上和村民的院落里腾起,紧接着轰隆隆的爆裂声传了过来,随后就是刺鼻的火药味飘散过来,就像大年三十放足了炮仗的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