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鳖子看看伙计,咧咧嘴:“穷讲究,叫你在山里吃不上喝不上三天,你就啥讲究都没了。”
芹菜这个时候插了一句话:“鸡叔,你们应该都有自己的名字吧?”
鸡鳖子笑笑:“过去,装土匪是为了打日本,我们把自己的名字都扔了,谁在世上活一趟,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呢?现在他们几个都不在了,名字我也能给你说了,鸡冠子叫于惠国,鸡屁股叫李定川,鸡爪子名字叫王福禄。”
芹菜不知道为什么,眼里汪了两汪泪珠,然后向老板要了纸笔,把鸡鳖子说的那几个名字记了下来:“鸡叔,你自己呢?我要把你们的名字记下来。”
鸡鳖子苦笑着摇摇头:“我姓季,名字还不能说。”
芹菜说:“我过去对人的名字就不在意,就知道把我爹叫爹,把我娘叫娘,结果,我爹娘都叫日本人杀了,我连我爹娘的名字都不知道,我要是早些问清楚我爹我娘的名字,也不至于我爹我娘的灵牌上连个名字都没有。”说到这儿,芹菜抽泣了起来。
芹菜一哭,气氛就有些压抑,场面也有些冷,鸡鳖子却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对了,我刚才问你们的话你们还没有说呢,王先声问过你和瓜娃那些话没有?”
芹菜摇头:“没有问过我,应该也没有问过瓜娃,如果问过他,他不会不给我们说。”
鸡鳖子看看老板,老板马上识趣地叫上伙计离开了,鸡鳖子这才说:“回去给你奶奶说,组织上研究过了,王先声非要把你们拉到他那个特派员公署当特务,目的非常难测,你们一定要特别谨慎小心。”
我告诉他,我们本来就很小心,不过到现在还看不出来王先声有什么诡计。
鸡鳖子说:“从你今天说的情况来看,他们一定程度上掌握了你爹的情况,也有可能拉你们进去的目的就在你爹身上。不过这也不一定,不是组织意见,是我个人的看法。”
我很不习惯鸡鳖子一本正经做指示的样子,也很不习惯听他动不动组织上、组织上的说法,眼前这个鸡鳖子,跟我印象中那个鸡鳖子似乎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可是,想想我爹,也就释然了,我爹在我和奶奶的印象中,一直是个窝窝囊囊、没什么出息的人,谁能想到他竟然是威名四杨的土匪大龙头,不,应该说是八路军的游击队长呢?我爹跟鸡鳖子其实都是一回事,表面上看是一个人,实际上是另一个人,这一点,就是鸡鳖子在给我一口一个组织上传达组织上的话时,我忽然间弄明白的。
那天我和芹菜回去的挺晚了,路上我们俩仍然没有坐人力车,步行在黑黢黢的街道上,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享受。我们说着话,有的话很空洞,比方说芹菜问我今天的月亮好看不,我说好看,其实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有的话很实际,比方说我问芹菜,是不是真的愿意跟我好,芹菜说其实她早就跟我好了,那会儿是好在心里,现在是心里和外面一样好。我们之间突然就有了怎么说也说不完的话题,过去一桩桩一件件往事,她在家里和父母一起生活的细节,我和奶奶还有我爹在一起生活的情景,都成了我们说不完,道不尽的话题。我们多绕了很多路,因为潜意识里,我们都希望今天的日子过的越慢越好,今天的路越长越好,最好永远没有尽头。
回到家里,奶奶急疯了一样的从房上跳下来,二话没说先抽了我两个大脖溜,问我为什么这么晚了才回来。我被揍并不是第一次,并没有觉得什么,芹菜却急了,跟奶奶呛呛:“奶奶,是你叫我们去的,到那里碰上鸡鳖子,多少年没见了,多说了会话,咋就打人呢。”
奶奶好象被芹菜惊着了,没有再接着打我,奶奶打我一般不会这么轻易罢手,才打两下就住手,所以我断定是芹菜把她惊着了:“芹菜,你咋了?”果然,奶奶也觉得芹菜的反应太反常了,过去,奶奶打我,芹菜不会当回事儿,有的时候还会当光景看,因为奶奶收拾我和瓜娃,太家常便饭了。
芹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反应有点失常,连忙说:“我们给奶奶办事,到现在连饭都没有吃呢,回来了奶奶还打人,我都饿极了。”
奶奶也惊讶:“你们还没有吃饭?到吃饭时间了,茶铺子老板没给你们弄些吃的?我就说么,你爹交往的那些人都是穷酸小气鬼。”
我说吃的倒是有,就是云片糕、绿豆糕那些茶食,当时吃了能顶饿,再加上光顾和鸡鳖子说话了,也没觉得太饿,一路走回来,就饿了。
奶奶又惊讶了:“你们没坐车?我给你们的钱呢?”
为什么不坐车,我回答不上来,芹菜解释:“舍不得,再说了,我们年轻腿快,坐车反而走得慢。”
奶奶是什么人,能让几句话轻易骗了,哼了一声说:“舍不得我相信,嫌坐车慢我不信,不管啥原因,先吃饭,吃了饭我还有事情给你们说。”
这时候我们才想起了瓜娃,问奶奶,奶奶说那个傻子已经睡了。吃饭的时候,我把鸡鳖子带的“组织上”的话给奶奶传达了。奶奶说,啥叫“组织上”,我没有组织,我就是我。可是,当我说到鸡冠子、鸡爪子、鸡屁股几个人都已经不在了的时候,奶奶的眼圈还是红了:“唉,我从来没就没想到过,你爹那么一个窝囊人,干得净是掉脑袋的事情,到现在也不消停。”
在我和芹菜两个人的情感世界没有建立起来之前,我没有我爹“不消停”的概念,也从来没有想过他的不消停会带给我们什么。现在,我和芹菜的情感沟通融汇成了幸福的甜蜜,就开始对我爹的“不消停”产生了不安,因为,我爹的不消停有可能损害到我和芹菜的平安,生活刚刚对我们绽开笑脸,生活刚刚对我们展示了缤纷的色彩,奶奶的话提醒了我,我爹的不消停,可能正是笼罩在我们头上的阴影。
果然,说到我爹,奶奶告诉了我们一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王先声给她安排任务了,安排任务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们都相信,王先声绝对不会白养活我们。意料之外的事王先声安排的任务非常奇怪,实际上是两件事情,其一,让奶奶跟我爹联系,他要跟我爹会一面,其二,他让奶奶到北平跑一趟,从驻在北平的华北剿总司部取些东西。
这两件事情,都要经过我爹,奶奶却不能告诉王先声要经过我爹,所以,她当时没敢直接答应王先声,尤其是王先声要会我爹的事儿,她说我爹已经死了,王先声说据他所知我爹并没有死。
奶奶假装诧异:“真的?”
王先声说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爹什么时候回家的时候就约他会会:“洪铁柱总不会永远不要他这个儿子了吧?”这是王先声对奶奶说得话。
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又让我去茶铺子,把王先声的意思告诉茶铺老板。这一回,她没让芹菜监督我,使得我对这趟任务没了兴致。没兴致也得去,我现在知道了,那个茶铺子其实就是奶奶跟我爹联络的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