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肚子也饿了,奶奶仍然保留着穷人外出的习惯,带了干粮、咸菜,我们正要从包袱里掏干粮充饥,包厢外面有人敲门,奶奶连喊了两声进来,外面的人就是不进来,仍然耐心的敲门。我连忙过去开门,一个当兵的两手端着一个大托盘,盘子上堆着包子、馒头和三盆烩菜,我们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不开门进来,手都占住了,没法开包厢的门:“长官,请用餐。”
我接过大盘子,士兵腾出手来敬了个礼,然后离去。我把大托盘放到茶几上,饭菜的香味立刻充满了包厢,奶奶过来看看说:“这些狗日的讲究得很,你看,刚好三个人的分量。”果然,包子是六个,馒头也是六个,烩菜是三份,这份晚餐肯定是周承甫安排的。
“周承甫这个人还真不错,”本身就饿了,包子馒头烩菜又特别美味,我对周承甫的印象那一刻好极了,“奶奶,听周承甫那么一说,王先声真坏,我们可得小心提防他。”
奶奶吃相一贯优雅,芹菜在她的训练下也没了小时候跟我们抢食的粗蛮,跟奶奶一样一点一点掐了馒头送进嘴里,然后慢慢咀嚼,那副样子根本不像吃东西,完全是尝一尝的意思。只有筷子没有汤勺,汤汤水水的烩菜我吃得汤汁四溅,她们俩吃起来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吃菜的时候用筷子捻起一小撮,送进嘴里,嘴唇闭紧,然后慢慢嚼动。喝汤的时候,没有汤勺,就将嘴贴在盛烩菜的盆边,将盆子朝唇边倾斜,然后细细的吸溜,汤汁便流进了她们的嘴里。我那副吃相,违背了奶奶的规矩,奶奶不时瞪我一眼,满脸的厌烦。其实,我正常进食,也会竭力保持风度,然而今天那段漫长的跨越路程体能消耗太大,我实在是太饿了,而一等车供应的免费晚餐味道又实在太好了,所以也顾不上奶奶的感受,吃相可能非常忘我。
“三娃子,”奶奶点我的名了,我估计肯定要骂我吃相太低俗,她却说:“还有芹菜,你们都要记住,不论听谁说别人的闲话,都不要当真。嘴是个圆的,舌头是个软的,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行走江湖,在世上混嘴,任何人的话,都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非要弄明白的事情,一定要拿事实来证明。”
原来,她是针对我对周承甫的评价教导我们为人之道。她放下手里的筷子,用手帕沾了沾嘴角:“比方说那个王先声,还有这个周承甫,都是官府中人,这种人不能简单用好坏来论,好也罢坏也罢,咱都不管他,你们知道我为啥答应给他们干事了吗?”
我估计是我爹指使的,却故意用话逗她的气:“挣钱么,不管咋说总比走财神来钱轻松。”
奶奶没有生气,却证实了我的判断:“是你爹让我给他们干事的,不然,我咋能给官府干事呢?不给官家做事,这是洪家班子的班规,要是你亲爹娘,我的师父师娘活着,早就对我动班规了。”
芹菜好奇地问:“奶奶,咋动班规呢?”
奶奶瞪圆了眼睛,嘴角下撇,做出极为夸张的恐惧表情:“先卸了你的功夫,再砸断你的狗腿,然后赶出洪家班子,在大街上自生自灭。”
芹菜隔着茶几用手里的馒头打我:“你看你爹娘多狠。”
奶奶说:“班规是那么定的,从来也没有见谁被处罚过,再说了,班规也不是我师父师娘定的,是洪家班子老辈人定的。”
我把芹菜扔给我的馒头填进嘴里,我知道,当着奶奶的面她不好意思直接给我馒头,用的是打的方式,可能这个灵感来自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歇后语。奶奶和芹菜吃饭文雅,吃的也慢,饭量也小,奶奶只吃了一个馒头一个包子,不过却把烩菜都给吃了,她说烩菜其实就是东北人的炖菜,吃起来就想起过去在东北跟师父师娘在一起的好时光。芹菜爱吃包子,吃了两个包子,用一个馒头打我,剩下一个馒头端端正正的摆在面前,就像正在给菩萨上供。
奶奶是一个从来舍不得浪费粮食的人,见我打了饱嗝,便问我还吃不吃了。我已经吃了三个馒头两个包子外加一大碗烩菜,肚子涨得溜圆:“饱了,不吃了。”
“芹菜把剩下的馒头包起来,带着路上吃。”奶奶吩咐完,仰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养神。车窗外面,黑沉沉地什么也看不见了,有奶奶在,我和芹菜不敢放肆,闷坐着又很难受,我说我上厕所去,然后溜出了包厢,来到了过道上。
过道上的灯光幽暗宁静,车窗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垂下了帘子,每个包厢的门都闭得严严的。从过道能看到外面的卫兵,我坐在过道边上的小椅子很有趣儿,坐人的时候可以放下来,不坐人的时候自己就翻上去贴在墙边上。我坐在小椅子上,撩开窗帘,费力的看着窗外的夜色,期盼芹菜能够跑出来,跟我在一起坐一会儿。
屁股都坐疼了,也不见芹菜出来,有巡视的士兵过往,每一次都要问候我:“干啥的?”然后让我拿证件,我啥证件没有,只好指着包厢说:“我的证件在里面,里面的长官睡着了,我不敢进去取。”
什么事情重复多了都会遭人厌,一拨拨士兵们巡视过往,都要重复问候,我也要重复解答,士兵们终于厌烦了:“你老坐到过道里干啥?”我说我透透气,士兵就有让我出示证件,我有说证件在包厢里长官睡着了我不敢进去拿,士兵不再容忍:“你现在就进去把证件拿出来,不然就跟我们走。”
这套把戏别说士兵心烦,就连我自己也厌烦了,我连忙说:“那好,我回包厢呆着,不在这碍你们眼了。”
士兵嘟囔:“舒舒服服的包厢不呆着,跑到过道里碍手碍脚,怎么得上了个狗毛病。”
我半截身子在包厢里,半截身子探出去回骂了一声:“你们才是狗,看门狗。”
士兵瞪着我满脸怒火,我知道他们不敢对坐在包厢里的人发火,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坐在包厢里的是什么人,当兵的现在最怕的就是被有权的人送上战场。果然,我缩回身子关上门之后,他们也就走了,没敢进来打扰“长官”。
芹菜轻声问我:“你干嘛去了?怎么这么长时间。”
我看看奶奶,奶奶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奶奶这人有个好处,只要想睡,什么地方,什么姿势都能睡着。她现在的睡姿,就很值得我描述一番:脑袋歪在沙发上,枕着胳膊,腿脚却翘在茶几上,屁股后面空出一大块地方,我估计是给芹菜留的。芹菜却没有坐在她的屁股后面,而是坐在对面我原来坐的那张沙发上。
“我到过道里等你,你咋不出来透透气?”我悄声问芹菜。
芹菜朝奶奶扬扬下颌:“奶奶一个人在房子里,我不放心,你等我咋不说一声?”
我无语,芹菜这人有时候真的死脑筋,我们就在门外,奶奶一个人呆在包厢里,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再说了,这列车上有所谓的大人物,士兵们把守的铁桶一样严密,还有谁能像奶奶和芹菜一样飞进来?退一万步说,奶奶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谁还会花那么大本钱对她怎么样呢?
丧失了一次极好的跟芹菜一块在列车上浪漫的机会,我很是沮丧,脸上难免流露出来,芹菜看出来了,伏在我耳边说:“那我们现在出去成不?”
当然不成,我刚刚把那几个巡逻的士兵骂了,再跟芹菜出去浪漫,那些当兵的不过来骚扰才怪。
我只好说:“晚了,明天还不知道要干啥,你也早点歇着吧。”
奶奶在对面也嘟囔了一句:“明天到了事情多着呢,早些睡吧。”
我和芹菜同时紧张,我们甚至相互感到了躯体那一刹那由里到外的紧绷感,我估计,她跟我一样,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奶奶可能听到我们刚才的对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