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那你就抓紧快一些么,瓜娃一个人丢在家里这么多天,你难道就放心吗?”
我爹只好说:“你们回去千万不能叫姓王的知道,一定要悄悄地,要是他知道了追着你要东西,你咋应付呢?”
奶奶已经一刻也呆不住了,急匆匆往外走,边走边说:“那就看你了,反正你要抓紧。”
我们跟着奶奶从杨叔家出来,经过街道的时候,奶奶看见有商铺就钻进去,买了洋糖、点心,还买了两丈洋漂白布:“你们跟上我到北平好的也吃了,该买的也买了,瓜娃在家里,本来想着给娃娃在北平买些东西,太紧张来不及了,这些东西回去就说说从北平买的,不然瓜娃心里不舒坦。”奶奶这样叮嘱我们。
奶奶跟爹说话的时候急不可耐要回家看瓜娃,可是真正往回走了,还是非常谨慎小心。其实,像她这种老江湖,即便没有我爹的提醒,也不会张扬。海宛城内外到处都弥漫着一股令人紧张不安的气氛,到处都能看到军队的阵地,地堡的洞口黑黢黢地就像贼眼瞠视着四野,远处的坦克、大炮就像随时准备扑上去噬人的怪兽,进城的通道都设了关卡,进出城的人都要经过严格的检查。
奶奶跟我们变了装束,把在车上换上的国民党的军服脱了,穿上了我们从老农家里要来的便服,奶奶还从地上抓了两把黄土,在自己和芹菜的脸上搓了两把,两个人的脸色顿时都蜡黄蜡黄的,年龄看上去大了十岁。临近关卡了,奶奶却又犹豫了:“不行,我们身上带的东西太扎眼了,万一被搜出来,麻烦就大了。”说着,奶奶带着我们又回头朝武胜驿的方向走。
刚走了不远,一辆吉普车疯张倒势的冲了过来,奶奶刚刚骂了一声:“狗日的狂啥呢……”车子停在了我们面前,里边坐着鸡鳖子,嬉皮笑脸的冲我们招手。我们连忙上车:“你不好好睡觉,咋又跑出来了。”
鸡鳖子说:“洪科长不放心你们,叫我送你们进城。”
奶奶说:“你们做事情都是鬼鬼祟祟的,早上为啥不跟我们一起去见柱子?”
鸡鳖子说:“师姐,你不明白,形势太复杂了,到处都是敌人,我们不能不小心谨慎。”
奶奶不屑地哼了一声说:“我看你跟敌人关系好得很,管吃管住还给你的破车加油呢,你还说人家是敌人。”
鸡鳖子嘿嘿笑:“这就是地下工作的特点么。”
我好奇地问:“啥叫地下工作?在地底下工作?”
鸡鳖子说:“就是暗地里,不叫别人发现。”
奶奶说:“跟我们走财神一个样。”
鸡鳖子听奶奶这么评价他的地下工作,明目张胆地苦笑不已,奶奶瞪了他一眼:“笑啥呢?你说有啥不一样?都怕别人知道么。”
多亏了鸡鳖子和他的破美三零吉普车,进城的关卡连鸡鳖子递过去的证件都没有打开看一眼,就放行了。奶奶嘟囔了一句:“国民党真的要完了,下面的人都支应差事呢,一路上没有见一个扎实干活的。”
鸡鳖子哈哈大笑:“师姐,你这话我爱听,你的眼力真好,国民党失了民心,连他们当兵的都不给他卖命了,你说他们还能混多长时间?”
鸡鳖子把我们拉到老街的茶铺后面:“洪师姐,你们就在这里下车,先到茶铺里把行头换了,等天黑了再回去。”
奶奶问他:“俗话说好事做到底,送人送到家,你把我们扔到这半路上算啥么。”
鸡鳖子说:“我得给人家还车去,茶铺里都安排好了,你们直接去就成。”说罢,鸡鳖子开着车一溜烟跑了,奶奶带着我们绕到茶铺子正门,走了进去。
老板见到我们,迎上来客气:“洪师姐,来了,辛苦了。”
奶奶没好气的说:“辛不苦,命苦,赶紧些要干啥呢快干。”
老板微微笑出了个无奈:“洪师姐就是个性急人,那好,到后面来。”
我这是头一次到茶铺的后面,没想到门脸不大的茶铺后院倒挺大,宽敞的一个内四合院,厢房、正房齐齐整整。老板把我们带进了西厢房,从炕柜里掏出一包衣服:“行头都在这儿了,你们先歇歇,一会吃完饭换上,等天黑透了再回去。”
衣服虽然不是新的,可是也洗得干干净净,都是时下海宛城里适合穿的,穿这种衣裳,走在街上马上就能汇进人群里找不到。显然,这一切是经过事先精细设计的。吃过晚饭,换了行头,奶奶就转来转去的活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刻也定不下来。
芹菜劝她坐一会:“奶奶,你别转了,反正过一会就到家了,瓜娃没事,大不了吃不好瘦一点,回头好好吃两天就补回来了。”
奶奶说:“你说怪不怪,越是到了家,越是着急,瓜娃不会有啥事吧?”
我也安慰她:“你说他能有啥事?一个男子汉,又是国民党特派员公署的少尉军官,谁还能把他怎么样?你就放心吧。”
天黑了下来,奶奶提起包袱就朝外走,按照惯例出门前她都会喊一声“三娃把东西拿上”,此番她自己提了包袱就走,证明她的心里确实很急。我连忙追上接过包袱挎在肩膀上,奶奶正要出门,茶铺老板却追了上来:“洪师姐,你一定要走,也不能这么走。”
奶奶回身问他:“咋了?要茶钱还是要饭钱呢?”
老板苦笑:“啥钱也不要,你们分开走,一起走目标显得很。”
奶奶接受了老板的意见:“那好,我先走,三娃你跟芹菜稍停一阵再回来。”
奶奶走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心里也急慌慌地,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妥,却又弄不准到底什么地方不妥,就像身上明明觉得痒痒,却无论如何也挠不到痒处,那个滋味很不好受。芹菜倒是气定神闲,稳稳当当地坐在靠窗的桌旁啜吸着茶水,看到我发急,她安慰我:“三娃哥,你消消停停坐一会儿,奶奶你还不放心吗?”
我不是不放心奶奶,在我心目中,这个世上就没有什么能难得住奶奶的事情,在奶奶面前,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沟沟坎坎,难受的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神不定。
老板终于放我们出门了,我和芹菜难得单独相聚,过去,当我们俩在街上漫步的时候,内心里总是渴望这条路越长越好,永远走不到头才好,我们就这样一起在路上走一辈子也走不够。可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觉得这条路很长,恨不得马上跨越过去回到家里。过去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感觉瓜娃有多重要,此时此刻也许是受到奶奶不安情绪的感染,心里开始一直萦绕着瓜娃的样子,隐隐担心我们不在的这些日子瓜娃有什么事儿。
芹菜走路的本事比我强得多,表面上看上去她走得轻盈从容,实际上我基本上得小跑才能跟得上,有一阵儿,可能她内心里也着急,走得急了些,竟然把我给拉下几步。在大街上不敢跑起来,尤其是夜晚在大街上奔跑更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芹菜停下步子等我:“三娃哥,你说瓜娃不会真的有啥事吧?”
显然,奶奶的不安和焦虑也感染了她,她也开始对瓜娃不放心了,我连忙安慰她:“不会,瓜娃并不傻,再说了,一个大小伙子能有啥事?大不了吃不好瘦了点。”
我们到了院外,看着这装墙壁已经斑驳陆离陈旧不堪的院落,亲切、温暖的感觉油然而起,虽然掰着手指头算算,我们来去不到十天,可是对于我们这些极少出远门的人来说,出门时候的新鲜、兴奋就像浮云,很快就会随风而散,而对家的依恋却会随着离家日久而日益深沉,最终积累成迫不及待的归心。我们没敢敲门,怕惊动了街坊邻居,还有说不定已经埋伏四周监视我们的王先声手下,我和芹菜绕到院落后面,从墙上翻了进去。
脚一落地,我和芹菜都愣住了,家里的情景跟我们想象的太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