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命运本该如此,它会一次又一次把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问题摆在你面前,直到你正视它,解决它,车轮的碾压才会停止。
只是如今的江凛,还没有明白这个道理。
只要想一想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回忆,那些以为早就不曾在意的东西就会重新翻涌上来,一如他最落魄时灼烤靠着他的痛,让他只能不断的睁开眼,再闭上,再睁开,辗转反侧。
他甚至感觉自己体内的毒素隐隐快要发作了。
江凛是在忘忧国的皇宫里出生的。
他从降生的那一刻便是一个怪胎,头上长角,尾椎生骨,一双眼睛是似西域蕃酒般浓郁的血色,明明是宠妃的孩子,却因为这副怪模样,惹得他母亲也遭皇帝厌弃。
但幸运的是,他这位母亲并不是仅靠容貌就获得皇帝的欢心,她有心机有手腕,在江凛三岁时,不知从哪儿弄来一颗丹药喂给他,叫他头上的角和身后的尾巴都消了下去。
除了眼睛里还有一层不甚明显的血色,江凛看上去,已经和普通孩子无异。
宠妃在后花园一舞惊鸿,红着眼睛我见犹怜地倒在老皇帝怀里,说这孩子其实是为皇帝挡灾,这段日子灾祸消去方才变回普通模样,便又轻易把宠爱夺了回去。
如此有手段的母亲,连这种事都能遮掩得过去,心中就必定只有最高的位置,而且显得有几分的冷漠无情。
这丹药并非毫无弊处,其本质是靠多种毒素控制身体性状,以毒攻毒,虽能短暂掩藏江凛半龙半人的身份,却需要月月服用,毒素自然一点点在江凛身体里面累积,每月月末毒发,江凛便会痛苦不堪,无药可医。
所以这终究还是个隐患,稍微棋差一招,说不定就要满盘皆输,于是在怀上第二个孩子之后,他这位母亲毫不留情地把他丢到宫外一处小宅子养着,并谎称他担了国祸,死了。
没有了母亲的庇护,方才四五岁的孩子,又时不时显现出一副怪模样,能做什么呢?
生冷腥臭的剩饭剩菜经常直接灌进他嘴里,被仆役辱骂殴打都是常事,父亲会不喜他这个样子,唯一知道真相的母亲亦对他不闻不问,那几年里,他受尽了非人的折磨。
一开始毒发的时候,他还是会哭的。
但一哭就会有奴仆嫌他闹得心烦,用藤条把他身上打得血肉模糊也不见他停,便把抹布塞在他嘴里,让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小声呜咽。
所以后来他就不哭了。
那千种万种毒素和他的骨髓融合在一起,他蹲在角落把嘴唇都咬出血,刺鼻的血腥味蔓延在鼻尖,如同他心中刻骨的恨意。
从没有人给过他任何关怀和爱,他仿佛天生就是为恨而生的孩子。
这种尖锐的情绪一直根植在他的身体里,比毒素更快侵蚀了他的心脏,为了报仇,他心甘情愿成了别人手中的一把刀,一步一步爬上去,耐心等待老皇帝病重之时,血洗皇城。
很快,他便能推举那人上位,成为忘忧国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王爷。
但是好像还不够。
刀上沾血时,曾经对他非打即骂那些人,看向他的眼神里眼神或畏惧或憎恶,他手起刀落,却只砍掉了他们的一只手。
只因为他心中的恨,像噩梦一样在每个深夜扼住他喉咙的恨,并没有因为这些人的悲惨,而得到丝毫缓解。
一丝缓解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呢?
江凛想不通,他拖着带血的刀踏进皇城的每一座宫殿,每一座宫殿的城墙都高得可怕,像一座又一座猩红的高山,爬完一山还有一山,永远也爬不出去。
在一座火光冲天的大殿中,江凛终于见到了他的母亲。
十数年过去,昔日的宠妃已经衰老许多,眼角皱纹鬓毛衰,仍能从那双眼睛里看见昔日的光彩,她大逆不道地坐在高处的皇位上,身上的衣衫对这个季节来说已经有些单薄,或许又只是因为,高处不胜寒。
见到江凛,她神色平静,只是一出声嘴角就流下乌血,明显是中毒已久,时日无多。
她唤江凛过去,伸出手,想替江凛挽一缕发丝,只是江凛不应,她也只能悻悻地把手收回去,似庆幸似感叹道:“……长,长这么大了……”
江凛别过脸去,还有要问她的话。
他克制着心中无法缓解的情绪,眉头紧蹙,声音凌厉沙哑:“当年,你为什么把我送出宫?”
女人只是笑,她撑着龙椅,把身旁明黄的尸首踢下阶梯去,那尸首的心脏上插着一把匕首,赫然是当今皇帝。
她那双曾经无数次流光溢彩眼里都流出血泪来,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傻孩子,为了……让你……活命……”
“我已经出不去了……”
“又怎么能让我唯一的孩子,困在这里……”
女人站起身,跌跌撞撞从他最高的位置走下来,把沾着血的半块虎符塞进了他手里。
江凛还有要问的话,但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