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道“扫清漠北、永镇北疆”的詔书公布天下,已经过了九天。
南京城,一座清静雅致的府邸书房里,李茂才和陈文远默然对坐。二人是当今文坛宗师、士林领袖,也是能在朝堂暗涌中洞察风向的人物。可此时,他们却像两个对弈到一半的棋手,突然发现对手不仅跳出了棋局,更可能在棋盘之外,布下了一场灭国之战。
桌上两杯上好的龙井早就凉透,茶香散尽,只剩两盏顏色深沉的冷茶,恰似他们此刻心中翻腾却又不得不强行压下的冰冷思绪。
先前那些盘算,想借“皇后身体不安、皇上心焦”的机会,联络同僚、劝諫君主,甚至施加影响来改变朝中风向,如今谁也不再提起。不是计策已定,而是他们猛然惊觉:自己以为的“时机”,很可能是个精心布置的诱饵,专为引他们露出意图;而真正的猎人,早已不在他们看得见的地方,目光所向,更是他们从未敢深想的辽阔天地。
“不对劲,从头到尾都透著一股杀伐之气!”
终究是心思更活、更敏锐的陈文远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起身在书房里慢慢踱步,手指无意识地在另一只手心里轻轻敲著,发出细微又有节奏的“篤、篤”声,像远方的战鼓前奏,敲在人心上。
“你再仔细琢磨那道『扫清漠北的詔书!”他声音压低,却带著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悸,“皇后娘娘凤体欠安,陛下悲痛焦虑,本是人之常情,朝野上下也能体谅。可这道詔书……跟內宫之忧有什么相干?字字如铁,句句鏗鏘,明说『永镇北疆、『绝其种类,这哪里是一个只为后宫忧心的君王该有的笔调?这分明是开战的檄文,是划定疆土的宣告!陛下將兵锋直指漠北,说要『犁庭扫穴,就是在告诉朝野內外、四方诸邦:『大明的疆界,从此向北推进,顺服的或许还能存活,逆反的必定一个不留!这样一来,我们若还只盯著朝堂上那点政见之爭,就成了不识时务,甚至可能被这滔天的兵势碾得粉碎!”
李茂才没有立刻接话。他脸上惯常没什么表情,此刻却像深潭静水,眼神幽深,只是静静听著,指节无意识地轻敲著冰凉的紫檀木椅扶手。
陈文远越说越快,仿佛脑中思绪奔腾,急需梳理:“还有朝中的反应和边镇的异动!陛下因皇后之事不上朝,太子监国,看似合理。可你仔细想想,陛下是什么样的人?开国皇帝,马背上打下的天下!他会因为內宫之事,就把经营四方、尤其是他向来耿耿於怀的北疆大事,全都放下,只做个深宫里的伤心人?更可疑的是,北边传来的零星消息,边军调动频繁却异常隱秘……这分明是大战即將爆发的徵兆!而这一切,都恰好发生在陛下『不朝的这些天里!”
“你是说……”李茂才终於缓缓抬起头,那双看似浑浊、內里却藏著精光的眼睛,像鹰一样牢牢盯住了墙上掛的那幅巨大的《大明坤舆全图》。
“我是觉得,陛下恐怕根本不在宫里!皇后生病,也许是真,但眼下,它更像一个天衣无缝的幌子!”陈文远停下脚步,转身直视李茂才,眼中闪著看透真相却又难以相信的光,“一个让陛下能合情合理地『不露面,让太子顺理成章稳住朝堂中枢,而陛下自己……却能金蝉脱壳,亲身赶往他决意要『扫清的那个地方的绝妙藉口!”
李茂才的手指乾瘦却稳,慢慢移到巨大的地图上,从南京应天府开始,一点点向北,掠过黄河,掠过边墙,最后,沉重而决绝地,按在了那片代表广袤漠北草原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空白处。
“文远,你我思来想去,恐怕都被金陵的宫墙挡住了眼界。”李茂才的声音低沉缓慢,仿佛每个字都带著北地风雪的寒气,“我们都只盯著眼前这座城,盯著朝堂那方寸之地。却忘了,陛下是什么人?他是提三尺剑,赶走蒙元,从尸山血海里杀出这片万里江山的洪武皇帝!內宫之忧,或许让他伤心,但绝不会让他消沉困守!反而可能……让他更加决绝,更加需要去做一件足以震慑千古、奠定万世基业的大事,来转移那噬心的痛楚,来证明天命依然在他朱家之手!他若不在宫里,那他会带著无边威权与肃杀之气,最可能去哪儿?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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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陈文远声音乾涩,顺著李茂才的手指看向地图,仿佛能感受到那片空白之下正在匯聚的恐怖风暴,脸色苍白如纸,
“陛下对北元残余和各部跳梁,从来不曾真正放心,屡次说要荡平……他难道是要效仿汉武帝、唐太宗,行那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壮举?而且,是御驾亲征?!”
“你还没想通其中关节吗?”
李茂才的语气里,带著一种棋手发现自己误判全局、对手已直取要害后的冰冷醒悟,以及一丝面对天地之威般的深深无力,“那道『扫清漠北的詔书一下,我就觉得杀气之重,足以让天地肃然!这绝不是一个困居深宫、意志消沉的人能发出的!陛下是何等刚毅多疑的雄主,怎会无缘无故发出这样骇人的宣告?除非……此言非虚,而且他已身在局中,箭在弦上!我把近来所有关於北疆的蛛丝马跡,兵部不寻常的文书往来、户部粮草的秘密调拨、那些与边將有来往的商人带回的含混不清的恐惧传言,全都拼凑起来,反覆琢磨。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他紧紧盯著陈文远,一字一句,如冰锥凿击:“一只无形的大手,正以金陵为中心,却把力量疯狂投向北方!边军像棋盘上的棋子,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默默调动,指向漠北深处。勃尔只斤部的瞬间覆灭,恐怕不是结束,而仅仅是开始,是祭旗,是杀给所有草原苍狼看的那只鸡!陛下要的,恐怕不是一时的臣服纳贡,而是要把那片广袤苦寒之地,彻底变成大明新的州县,永绝后患!”
说到这里,李茂才的语气从冷静的分析,突然变成一种混杂著震撼、惊悸与深深敬畏的复杂情绪。
“而陛下呢?!他若真在漠北!以皇后静养为烟幕,行暗度陈仓之计!那『扫清漠北的詔书,便是他离京前就已高高掛起的战旗与標靶!他將自己放在了开拓疆土、混一华夷的『雄主之位,把所有质疑与反对,都预先打上了『妨害一统的烙印!他要对付的,早已不是某个具体的部落,而是草原上游牧千年、与中原对抗的生存方式本身!他要改变的,是漠北的天!”
他不需要陈文远回答,便用斩钉截铁、甚至带著颤抖的声音,说出了那个让书房里空气几乎凝固的结论:“陛下是要用一场足以载入史册、震动华夷的灭国之战,来宣泄他的力量,震慑所有內外宵小,为大明,也为他此刻或许焦灼的內心,打下一片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疆土!皇后之病,成了他最好的掩护,也让他这雷霆一击,裹上了一丝令人胆寒的、不容置疑的悲壮与决绝!”
“真正的雷霆,不在金陵,不在朝堂的唇枪舌剑之间,”李茂才的手指死死按在漠北草原那片广阔的空白上,仿佛想按住那即將喷发的火山,声音低哑,充满了无尽的寒意与预见,“而是在那儿!陛下,此刻恐怕已经踏在漠北的冻土之上,他的刀锋所指,就是大明未来的北疆!而我们……我们还在金陵,算计著几份奏章的得失。”
这一刻,书房里温暖如春的气息仿佛瞬间被塞外吹来的寒流捲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宏大的、令人灵魂战慄的孤寂与渺小。
两人默默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骇然与深深的无力。他们所有的机变、谋略、对朝局人心的揣测,在皇帝那直指乾坤、以江山为棋局的磅礴意志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
李茂才派往北方、想打探確切消息的心腹手下,此刻恐怕连边军的外围都靠近不了。
而那位他们以为困守深宫、为皇后忧心的洪武皇帝,只怕早已在漠北凛冽的星空下,以刀剑为笔,以疆土为卷,开始书写一场足以改变百年乃至千年大地格局的、血与火的长诗。
而他们,只是这长诗开场时,远方城里两个隱约听见了风雷声的读者。
他们现在是京师的盲人,天下的聋子,能做的,唯有在这座被重重宫闕和无尽猜忌笼罩的南京城里,像待宰的囚徒一样,等待著那个预感中必將石破天惊、却完全无法想像其具体模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