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正因为这样,我接连两天都没有写信约静子。这件事先前一直由我主动,但静子可能是着急了,主动写信邀请我明天下午三点一定要去老屋跟她相见,还在信中抱怨:“了解到我是个放浪的女人,您就开始厌恶我,畏惧我了?”
我收到信,不知何故,一点儿都不想去跟她见面。不过,我还是准时赶到了御行松那座魔幻的老屋。
已是六月份,梅雨季节即将开始。灰暗的天空压下来,就要压到地上了,让人呼吸困难。我从电车上下来,在这闷热的天气里走了三四百米,腋下、脖子上都是汗。我伸手摸一下,发现富士绸衬衣被汗湿透了。
我赶到之前,静子先到了,坐在仓房的**等我。仓房二楼铺了地毯,放着一张床、几把长椅、几面大镜子。这是我们做游戏的地方,我们极力装点了一番。地毯、床褥全都是静子买来的精美的高价货,我劝静子不要买,她不肯听。
静子坐在雪白柔软的床垫上,身穿华美的结城丝绸单衣和服,腰间系着带梧桐叶绣花的黑缎带,头发梳成美艳的圆形发髻。在昏暗的房间里,西洋家具和她传统的日式打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着眼前梳着油光水滑的圆形发髻的未亡人,我立即想到另外一个妖媚、放浪的女人:她的发髻松了,刘海儿乱糟糟地垂在额头上,脑后的头发汗湿了,胡乱缠在一起。她每次都要对着镜子整理半个小时的头发,才能离开这个幽会地,回到小山田家。
“几天前,您过来问年末大扫除的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当时,您看起来惊慌失措。您这样做有何目的,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静子看到我进来,开门见山地问。
“想不明白?”我一边脱掉上衣一边说,“不得了,我犯了一个不得了的错误。十二月末清理天花板,而在一个月前,小山田六郎手套上的纽扣就掉下来了。司机告诉我,他得到那副手套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在此之前,手套上的纽扣应该已经掉了。如此一来,事情的前后顺序都颠倒过来了。”
“啊,”静子好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露出吃惊的神色,“纽扣要先从手套上掉下来,接着才会掉到天花板上吧!”
“二者之间的时间很有问题。真奇怪,小山田六郎爬到天花板上时,纽扣掉下来了,却没掉到天花板上。也就是说,通常说来,纽扣从手套上掉下来后,马上就会掉到天花板上。但这颗纽扣从手套上掉下来后,隔了几个月才掉到天花板上。要用物理学原理说明这件事,是无论如何都说不通的。”
“没错。”静子面色发白,像在思考什么。
“有一种解释也许能站得住脚,就是从手套上掉下来的纽扣被装进了小山田六郎的衣兜,过了几个月才不慎被丢在天花板上。可小山田六郎去年十一月穿的衣服,到今年春还在穿,这有可能吗?”
“没可能。我丈夫年末就会换上更厚更暖和的衣服,他是那种相当讲究的人。”
“所以这件事非常奇怪。”
“你的意思是……”她倒吸一口凉气,“还是平田……”她后半句话没说出来。
“没错。这件事有着强烈的大江春泥的气息,我不得不推翻建议书上的推理。”
我简单向静子解释了一下,此事几乎相当于大江春泥小说的桥段汇总,证据太完整了,伪造的恐吓信也太像真的了。
“你可能不了解春泥此人和他奇怪的生活方式。他总是拒绝见来访的客人,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只因为他不想见客,才经常搬家、旅行或假装生病吗?到了最后,他甚至在向岛的须崎町租了一座房子,却白白空置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个小说家无论多么厌恶世人,都不至于这样。他若不是在为杀人做准备,就太奇怪了。”
我坐到静子身边。想到一切事情可能还是春泥做的,静子不禁颤抖起来,紧紧靠在我身上,用力抓住我的左手。
“我几乎成了被他操纵的玩偶。模仿他的推理,根据他给出的表面证据,我做出了我的推理,仅此而已。哈哈!”我自嘲地笑道,“我会想些什么,他全都想到了,还预先准备好了证据,这简直太恐怖了。普通的侦探必定跟不上他的思路,这样天马行空的想象只属于我这种推理小说家。然而,若春泥真是凶手,又有一些不合情理、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春泥这个歹徒非同一般的心机就表现在这里。不合情理的地方有两处:第一处是小山田六郎死后,恐吓信就销声匿迹了;第二处是小山田六郎的书橱中为何会有日记、春泥的小说、《新青年》杂志这些东西?如果春泥真是凶手,就无法解释这两件事。日记上空白处的文字可能是春泥模仿小山田六郎写的,《新青年》杂志扉页上的痕迹可能是春泥悄悄划上去迷惑我们的。但小山田先生始终把钥匙带在身上,春泥是怎么得到钥匙的?又是怎么进入书房的?我为此苦思冥想了两天,最终找到了答案。
“刚刚我提到,春泥的气息充斥着整个事件。为了找出答案,我开始重温他的小说。我没跟你说过,先前我听博文馆的编辑本田说,他曾看见春泥出没于浅草公园,打扮成一个小丑,戴着红色尖顶帽。我去广告公司问过此事。对方说这种人应该本来就是流浪汉,住在浅草公园。春泥跟浅草公园的流浪汉混迹在一起,这是史蒂文森《化身博士》[12]中的情节。接下来,我开始寻找春泥有没有写过情节类似的小说。消失之前,春泥写了一篇长篇小说《全景国》,之前还写了一篇短篇小说《一人分饰两角》,刚好就有这种情节,这些你应该也听说过。我读完这两篇小说,就明白了春泥多么想效仿《化身博士》中的情节,一人分饰两角。”
“我太害怕了!”静子用力握住我的手,“不要说了,你说话时看起来真恐怖。仓房这么暗,我不想听这些话。我不愿再想起平田,只想这样跟你厮守下去。”
“可是你听好了,此事非常重要,关系到你的生死。要是春泥不打算就此放过你……”我已失去了跟她做游戏的闲情逸致,“在这件事情上,我又找到了两个非常奇异的相同点。用专业术语来说,这两个相同点分别属于空间和时间。看这张东京地图。”
我事先准备了一张简单的东京地图,从衣兜里拿出来,伸手指着地图说:“从本田、象泻警署那里,我查到了大江春泥先后住过的地方,包括池袋、牛込喜久井町、根岸、谷中初音町、日暮里金杉村、神田末广町、上野樱木町、本所柳岛町、向岛须崎町。根据地图,其中只有池袋和牛込喜久井町距离比较远,其余七个地方都密集分布在东京东北角的狭长地段。春泥就此犯了一个大错。他住在根岸期间开始成名,很多记者前去采访他。想到这一点,就不难理解池袋和牛込为何会相距这么远。即他在搬到牛込喜久井町之前,都是用邮寄的方式送交手稿。而用线连起根岸和随后的七个地方,会得到一个不太规则的圆。解决此事的关键就在圆心处。至于这种说法的依据,我马上就会谈到。”
静子忽然想起什么,松开我的手,双手搂着我的脖子,蒙娜丽莎一样嘴唇中间露出洁白的牙齿,低声说:“我害怕。”她的脸贴在我脸上,嘴唇也紧紧贴在我嘴上。片刻过后,她稍微挪开嘴唇,用食指拨弄我的耳朵,接着在我耳畔用唱《摇篮曲》一样柔和的声音说:“时间这么宝贵,却用来说这么恐怖的故事,我觉得太可惜了。老师,我的嘴唇有多烫,您感觉不到吗?我的心在胸腔里跳得多厉害,您听不到吗?快来拥抱我吧,请您拥抱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