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子非常恼火,大吼着,却依然不住地撩拨着丈夫。她避开他的双眼,她想和他玩以前那些如胶似漆的夫妻游戏。
“你不愿意也无济于事。我今天不玩不行。”
然而,虽然她花样百出,残疾的丈夫却似乎并不领情。他今晚一直两眼瞪着天棚,难道就是在想着怎么反抗吗?还是时子只顾自己贪欢的行为彻底激怒了他?他的两眼瞪得像灯泡一样,却射出锐利的光芒,刺向时子对着他的脸。
“你要干什么?瞪眼给谁看?”
她疯狂地喊着,想捂住他的双眼。整个人却癫狂了似的,反复叫喊着:“你想干什么?”她兴奋得完全忘记了手下的力度,她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了似的。
残疾的丈夫使劲儿在她的身体下挣扎着、扭动着,显得十分愤怒。那半截儿身躯,使劲儿地跃动着,竟然把她甩了下去。她此时才大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她看见丈夫的眼里一片猩红,那张刀疤脸红得像被煮熟的蝎子。
时子看着自己的双手,这才意识到了原因所在。在两人的推搡中,时子无意中竟然狠毒地把丈夫的眼睛挖伤了。
然而,这并不是无意之举。时子心里明镜似的。理由很简单,丈夫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可是时子却觉得眼睛对他们造成了阻碍,无法让体内的那些野性自由驰骋。那眼睛里总会发出一种类似正直的声音。不单纯因为这些,时子不仅对丈夫的那双灵活的眼睛深恶痛绝,而且对眼睛里看不透的部分感到深深的恐惧。
真是这样的吗?当然不是。她的内心就真的纯洁无瑕了吗?难道她不是在把自己的丈夫往活僵尸的方向推?难道不是想让他成为自己满足肉欲的单纯的肉球吗?难道不是在肉体接触以外,希望他丧失所有的身体功能吗?何况,她是一个永远难以满足的狠毒的女人,从他那里就没有得到过真正的满足。
丈夫的眼睛里还存有做人的最后尊严,而这在她看来是万万不可留存的,因为只要这些不消失,她就无法真正把丈夫变成自己单纯的玩物。
这种念头瞬间在她的脑海中翻腾起来。她猛地“哎呀”叫了一声,就像躲避瘟疫似的,迅速逃离那个不断愤怒跳动着的大肉球,几乎是滚下楼梯的,也顾不得穿鞋子了,直接就跳到了屋外。就像身后被一个巨大的怪物追赶着一样,她不顾一切地只是向前跑。她很快就跑出了后门,眼前就是乡下的羊肠小道,她忽然想起医生的家应该向右拐,距离这里三公里左右。
她不住地央求医生,医生才跟着她前来,回到家的时候,那个愤怒的大肉球仍然在猛烈地弹跳着。这可把那个医生吓坏了,这种恐怖的场景,他从没见到过。当时他就被吓蒙了,时子还在旁边含糊不清地就为什么会这样进行着说明,他根本就没心思听,给时子的丈夫打完止疼的药剂处理好了伤口后,他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闹腾了一夜,几乎折腾到天亮时,时子的丈夫才慢慢安静了下来。时子把手伸到丈夫的胸脯前,试探着他的温度,嘴里一直念叨着“我错了”“我错了”。因为今晚被时子无意戳伤,丈夫的体温慢慢高起来,脸烧得红红的,并且肿了起来,胸口在上下不住地起伏着。
整整一天,时子都守在丈夫身边,她一点饭都没心思吃。只是不停地把毛巾弄湿、拧干,然后再敷到丈夫的头上和胸脯前,她反复念叨着自己错了之类的话,还在丈夫的胸脯前,用手指三番五次地写出“原谅我”。时子整个人都崩溃了,她忍不住哀伤,只觉得自己愧对丈夫,甚至忽略了世间的一切。
黄昏的时候,丈夫开始退热了,呼吸也慢慢变得平缓起来。时子猜想丈夫应该没问题了吧?她又用手指在他的胸脯上表示自己的忏悔,写出“原谅我”的请求,期待丈夫的回应。这一次,她深深地失望了,丈夫一动不动。按理说眼睛被伤到的话,他至少还可以用摇头和微笑之类表示自己的情绪,肯定能感受到时子表示出来的悔意,然而她丈夫静静的,脸上也不起一丝波澜。他的胸脯还在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着,应该还是清醒着的。那是他没有领会妻子在他身上表达的意思吗?还是他早就对妻子怒不可遏再也不想去理她?谁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一回事。现在,他只是一个有温度的柔软的物件而已。
看着丈夫异于往常,表现得如此安静,时子不知所措,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丈夫,心头开始慌乱不已,整个身体都开始慢慢地发抖。
静卧在那里的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声色世界与他完全隔绝,他感受不到,也不能说话,也没有什么可以支撑着他站立起来,他已经失去了腿脚。这个世界已经关上了对他敞开的那扇门,他只能静默在自己黑暗的世界里。这是多么令人恐慌的世界,谁也感受不出。被禁闭在那里的人会不会绝望?他应该想竭尽所能,希望获得来自外界的帮助吧?不过那个小世界虽然十分晦暗,但他应该依然感受得到那里的一切。那里虽然没什么声音,但是至少也会听到一些什么吧?他肯定不想坐以待毙,一定想抓住某根救命稻草吧?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时子像小孩子一般猛然间号啕大哭起来。她感到自己罪不可恕,然而这种苦闷根本没有解药,所以她只能像孩童般无助地啼哭。她再也不想和丈夫待在一起了,她现在只想随便找个正常人随便聊一下,所以不管她丈夫表现得怎么令人同情,也完全不顾了,她跑到位于正屋的鹫尾家。
她一边啜泣着,一边十分忏悔地讲述着事情的经过,所以语调含混不清,不过鹫尾老少将还是大体听明白了。今天的这事是他始料不及的,所以他一言不发。沉默了一阵,他愤怒地说:“别的先不多管,我得先看看须永中尉的情况再说。”
天非常黑,所以时子准备了手提灯。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只是无声地在夜色中走着,他们穿过那片荒芜的草地来到时子他们所住的厢房。
“怎么回事?人呢?”鹫尾老少将走在前头,他在楼梯上看了一眼房间就喊了起来。
“不会吧?须永还在被窝里躺着呢!”时子一听,马上越过鹫尾老少将,赶紧跑到丈夫的被窝前。然而,真的莫名其妙的,她的丈夫无端地消失了。
“天啊……”她瞬间就呆住了,大脑里一片空白。
“没事的,他受伤那么严重,总不至于走出这间屋子吧?赶紧找找吧!”两个人都静默了一会儿后,老少将开了口。
他们在楼上楼下疯狂地寻找着,可是真是奇怪,踪迹全无。但是,一个突然出现的情况让他们紧张了起来。
“您来这边看看,这写的什么?”时子刚才一直盯着丈夫枕头旁边的柱子。柱子上面用铅笔胡乱画着几个难以辨认的字,不仔细看,还真不知道写的什么。当分辨出上面是“原谅你”的意思时,时子心里立刻明白了丈夫的心意。肯定是这个残疾人,他因为身体无法自如活动,但是又急于表达自己的心情,因此只能用嘴巴咬着铅笔涂抹下来这些。不知道他找到笔再写下字费了多少周折。
“他会不会想不开啊?”她胆战心惊地对鹫尾老少将说着,嘴唇都颤抖了。
得知消息后,鹫尾老少将让家里的仆人们全都出来在院子中央会合。他们手里提着灯笼,在夜里分路寻找着须永。
鹫尾老少将在前面走着,手里的灯发出惨淡的光芒,时子紧紧跟在他身后,心里却难受得想要哭出来。丈夫费了全身力气留下的“原谅你”,想必就是对此前时子在他胸脯上写下的那些字的回应。他应该是在表达自己必死的决心,不过他死前早已原谅了妻子的鲁莽行为。他心胸如此宽广,让时子感到锥心之痛。一想到那个没有手脚的丈夫,只能什么也不顾地滚下楼梯,她就感到汗毛倒立。
他们就这么向前走着走着,时子望着脚下,忽然想起该提醒鹫尾老少将:“前面有口井。”
“哦。”老少将会意地点了下头,拔腿就朝那边走去。
“应该就在这周遭。”鹫尾老少将嘴里嘟囔着,把手里的灯使劲儿举高了一些,想看得仔细些。
这时,似乎感觉有什么动静,时子静静站立在那里,凝神侧耳,只听见草丛中传来“簌簌”的声响,就像一条蛇在往前蜿蜒爬行着。
后来,他们都看到了那个爬行的物体。真是恐怖至极,她简直被吓得魂飞魄散,即使是鹫尾老少将,也都呆住了。
只见灯光所能照见的最远处,有个黑乎乎的物体正趴在茂密的杂草中,缓缓地向前挪动着。就如同爬行动物那样,身体一屈一伸的,如同海浪冲击堤岸一样,一浪接着一浪。只是那物体的头骄傲地高抬着,却声息全无,只是专注地看着前面的道路。身体上的肉状突起,就像吸盘一样附着在地面上,但是即使是使出浑身解数,作用却微乎其微,那身体就不配合,所以只能挪一点是一点,简直寸步难行。
被茂密的野草覆盖着一口老井,早就破败了,声音就来自那里。
目睹此景,寻找须永的两个人瞬间石化了。他们都一下子变得无精打采,眼神里全是空洞,只是紧紧地盯着那个黑魆魆的井口。
难以置信的是,在被这巨大的恐惧感包围着的时候,时子竟然产生了严重的幻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在枯树的一截儿树枝上,一只大青虫正缓慢地向前蠕动着。眼看着就要爬到尽头,可是它肥胖的身体早就让树枝不堪重负,“哗啦”一声,那大青虫就坠落到无穷无尽的黑夜深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