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一琮本来已经冲过凉,躺在**,听着同室重庆男人自言自语地进行着各种不祥的猜测和妄想、自责和忏悔,突然前台电话通知他们:“飞机即将起飞,请到宾馆前台集合。”
接近午夜0点,佟一琮终于飞到了天上,耳鸣、颠簸、疲惫,各种不良感觉通通被抛到脑后,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一个小时后,他踏上了桃仙机场的大地。从沈阳到鞍山,从鞍山到岫岩,佟一琮奔波了一夜才终于在第二天上午推开家门。结果眼前的一幕却让他傻在那里。
正房窗下,红色大塑料盆里浸泡的衣裳和洗衣粉泡沫交相辉映,佟一琪坐在小板凳上,身子随着衣服在洗衣板上发出的有节奏的摩擦声一起一伏。
一边的老娘正往晾衣绳上挂衣服。
已经挂好的衣服滴着水,弄得地面湿漉漉的,一小块儿连着另一小块儿。几只鸡鸭高傲悠闲地踱着方步。菜园里的青菜果树绿意葱茏,肆意狂放地生长,一派安宁。哪里有老娘身体感觉不太好的样子?哪儿能看出家里出了事儿的样子?
佟一琮的脑子里一瞬间产生了N个念头:自己当时听错了,姐姐佟一琪没有说老娘身体出状况。可自己听错,穆明、穆小让、兰瑞儿都听错了吗?不对,他们没听见电话。但姐姐的声音真真切切的,就在耳边。难道姐姐谎报军情,目的就是骗他回来?姐姐怎么可以拿老娘的身体当说辞,姐姐怎么想的?这仅仅是欺骗吗?这不是诅咒老娘嘛!同样是做儿女的,她不懂拿老娘吓人会吓死人吗?他把身上的背包重重地摔到佟一琪面前,怒视着佟一琪。
佟一琪的目光跳向别处,不和他对视,起身拾起扔在地上的背包,用力拍着上面的灰尘,像是在跟佟一琮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进家就没好样儿,歪鼻子瞪眼,一脸阶级斗争……背包招你惹你了?又摔又扔,这可是名牌包,上千块钱呢!”
佟一琮这时候哪里还管什么姐弟长幼,话语像火箭一样直接发射到佟一琪身上:“佟一琪,你在电话里怎么跟我说的?为什么骗我?你知道我要急死了吗?”
佟一琪求救似的望向安玉尘,声音低了下来,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不是为了让你快点儿回来嘛……”
“你倒是出息了,会拿妈吓我了!”佟一琮的声音铿锵有力,不给佟一琪半分面子,“从小你就一惊一乍地吓唬人,三十多了还这样!”
老娘眯起眼睛看了佟一琪一眼,眼神里有一丝责怪。她招呼佟一琮:“进屋说话。”
佟一琮黑着脸,跟在老娘身后进屋。他从老娘的态度里能够肯定一件事儿:虽然老娘可能不清楚佟一琪是用什么办法骗他回来的,但叫他回来是老娘的意思。
事实上,见到老娘平平安安的,佟一琮的气儿已经消了大半。姐姐什么脾气,他比旁人更了解,遇事总是急三火四,火燎屁股一样。他就想借机镇压一下她,省得她老是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一副指挥千军万马的架势,何况现在韩风不在,正是打压她的好时机,当着姐夫的面儿,他就是再有气,也得给姐姐几分面子。
佟瑞国不在屋里,安玉尘径直坐在炕沿上,佟一琮和佟一琪各自占领了一张单人沙发,他刚坐下,就觉得屁股陷进了一个深坑,他知道这是可心把沙发当作蹦蹦床留下的“成果”。看上去乖巧可爱的可心,骨子里继承了姐姐佟一琪淘气捣蛋的光荣传统,姥姥家里到处都被她“破坏”过,当然,那个永远锁着的樟木箱除外。屋子里白墙的低矮处,只要是可心伸手踮脚可以触及的地方,到处都是她的“绘画作品”“书法作品”以及“剪纸作品”。对于满墙的花花绿绿,佟一琮只扫了一眼,现在他心里全在想,怎么扳回姐姐佟一琪一局,谁让她害得他着急上火,这个“仇”必须得报。
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老娘,像小时候和姐姐佟一琪吵架一样,等待老娘评判出一个结果。
“是我让一琪叫你回来的。”安玉尘说得轻描淡写,佟一琮的心思总瞒不过她。
“我又没说不回来,干吗吓唬我,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佟一琮的语气有些不客气,接着又把矛头指向佟一琪:“你知道不?我坐了多长时间的飞机,赶了多长时间的路,这里停一下,那里停一下,急得我百爪挠心、焚心似火。”
佟一琪态度强硬,神情却显得底气不足,眼睛滴溜溜直转,就是不看佟一琮。“你别跟我拽那些词儿,知道你念书比我多,臭显摆啥?我也是好心,妈说无论如何都要让你回来,我总得找个理由。你想一想,今天是什么日子?整天就想着自己在外面快活,心里谁都不装。进门就知道发怨气,耍脾气。你生气,我比你还生气呢!妈生你这个儿子就是为了让你整年在外面晃,过年过节都看不着,妈的生日也看不着?”
佟一琮心里一紧,看了一眼挂在门口的月份牌,当时就没话了。今天是老娘的生日。他一脸歉意地看着老娘:“妈,是儿子不懂事儿。”
“净说傻话,妈什么时候怪过你。你都在外面多久了,该回来了,妈不招呼你,谁招呼你?再说你姐什么性格,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就寻思让你回来,别的没多想。她是调皮了点儿,可不也是为了让你快点儿回来嘛,她怎么会知道你一路上会出那么多的岔子……你那点儿小心眼儿,姐弟俩还真记仇了?”
佟一琮叫了声“妈”,语气软了下来。
佟一琪一见他气势弱了,抡起拳头就捶到了他身上,姐弟俩又打又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你们姐弟俩都是过三十岁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似的闹。来,儿子,我得给你的平安扣换红绳了,这一回,打个万事如意结。”
安玉尘拧身,从炕上的针线笸箩里取出老花镜,戴好了,接着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红绳。
佟一琮走到老娘身前,蹲下身子,头伏在老娘腿上。老娘剪断了那根旧绳。佟一琮还是蹲着,抬头望向老娘。老娘把新挂绳系在平安扣上,动作轻柔流畅,小指微跷,打出的绳结又结实又漂亮。佟一琮鼻子发酸,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自小到大,这枚河磨玉平安扣没离过身,每一次都是老娘亲手系挂绳,有时对日,有时对月,有时对着灯光。每一次的情景都相似,老娘的笑,老娘的静,老娘的慈祥,老娘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唯一不同的是,他从小不点儿长成了七尺男儿,小时候总是不安稳,害得老娘跟在他屁股后面追,现在他只想乖乖地跪在老娘身前,任老娘摆弄。
那块河磨玉的平安扣重新系到佟一琮的脖子上,他的头却不肯抬起,双臂环住老娘的腰。老娘的腰细细的,比穆小让的还细,皮挨着骨,薄薄的,不知不觉老娘竟瘦了这么多?自己咋从来没注意?他想到了这些年,自己在外面东飘西**,几时把老娘放在心上了?几时想过老娘在家里惦记他了?佟一琪没做错,如果不是她说出那样的话,他会回来吗?能回来得这么快吗?他欠老娘的太多了。他越想越愧疚、越想越难受、越想越自责……
老娘猜透了他的心思,一手抚着他的头发,一手抚着他的肩,轻轻摩挲,那手又小又软又暖。他的后背不断地起伏,不可抑制地发出呜呜的哭声,哭声颤颤巍巍地在空气里飘着,揪疼了安玉尘的心,也揪疼了佟一琪的心,她们的眼底泛起了泪花。
眼泪很快被笑声取代。
可心冲进屋,跟着她进屋的还有佟瑞国和韩风。屋里几个人脸上的泪水迅速被欣喜取代,佟一琮第一个迎了出去,说道:“爹,姐夫,你们回来了!”
“舅,还有我呢!”可心抢着说。
吕秀随后也到了佟家,送来了全羊馆的美食,一再强调,穆小让千叮万嘱不能忘了干妈的生日。这时候佟一琮才知道,他刚上飞机,穆明就变聪明了,给吕秀打了个电话,问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再联系佟一琮,佟一琮已经在天上了,干脆不急不慌,决定坐着火车慢慢走,多品尝点儿各地美食,为全羊馆再添新项目。
佟一琮不禁为吕秀打抱不平,这边吕秀为家里的生意忙成了陀螺,那边穆明牵着兰瑞儿有说有笑。可夫妻间的事儿,谁能理得清楚,说得明白。也许在吕秀的眼里,穆明就是个贪吃的孩子,家里的饭菜再香,吃多了也会腻,偶尔便会到外面去尝尝鲜。但外面的饭菜再好吃,穆明的心里也永远装着家里的饭菜,吃够了自然会回家。可是,这样的纵容真的好吗?婚姻里的包容可以无底线吗?
想到这儿,佟一琮不免又担心起穆小让,小让的性子倔,尤其在这件事儿上,对穆明的意见非常大,如果不是亲生的哥哥,两人一定会“打”起来。不知道接下来的三人行,会不会又闹出什么不愉快,他的心里倒是希望穆明能早些回到岫岩,也免得兄妹间爆发战争。那兄妹俩的战争,可不像他和姐姐,一旦着火,必定会伤及无辜。
团圆饭吃得欢欢喜喜。
佟瑞国把一只河磨玉的手镯戴到了安玉尘的手腕上,每年安玉尘的生日他都会送给安玉尘一件亲手做的礼物,只是当着儿孙的面儿亲自给老伴儿戴手镯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脸羞得通红,幸好喝着白酒,红脸更像是酒精闹出来的。他嘿嘿地乐着,遮掩了那份羞涩。佟一琪两口子送的是一套衣服,佟一琪最爱买衣服,这倒是符合她的性格。韩可心送上了刚刚学会的一支拉丁舞。
看着舞动的可心,佟一琮一瞬间觉得她长大了,成了大姑娘,虽然她的动作还不够标准,但那伸胳膊扭胯的样子还真有些味道。佟一琮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程小瑜跳舞时的样子,心里一个闪念,可心长大了是不是也会像程小瑜一样招得男孩子都围着她转?他很快抽回了思绪,责怪自己,胡思乱想什么呢,可心还是个孩子。
佟一琮没给老娘准备礼物,他的脑子嗖嗖地转着,琢磨着送给老娘什么好,想一个否一个。老娘懂得他的心,说道:“儿子,给妈拉个曲子吧,多少年没听见你拉二胡,耳朵都痒了。”
可心取来了二胡,胡琴盒上纤尘不染。
佟一琮明白,老娘平日里肯定时常擦拭。轻轻打开琴盒,取出二胡,佟一琮习惯性地拿起松香块在弓毛上来回均匀地蹭着,很多的松香粉末沾在上面,弓毛渐渐变白,他才放下松香块,轻轻试拉了几下,觉得声音不够响亮,又拿起松香块,来来回回蹭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