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着琴弓,佟一琮愣了神儿,一时间,他真的没想好给老娘拉个什么曲子,老娘熟知的《长相思》《二泉映月》都太哀伤,不太适合今天的场合,拉《生日歌》《世上只有妈妈好》一类又显得自己太幼稚。他一下子想到了总政歌舞团的二胡首席,著名二胡演奏家陈军的那曲《太极琴侠》。
佟一琮第一次听这曲子是在电视里,屏幕里的陈军没在舞台上演奏,而是在武当山下,太极湖畔,他坐在一把简单的椅子上,一把二胡,两根琴弦。山水之间,琴声激越澎湃,冲天而起,仿佛一层层琴弦激**起山峦里的古木松风,太极湖水的层层涟漪,音质相撞,万山和鸣,灵感、穿越、天籁、千古、永恒,纠缠反复,无穷无尽。仅仅一次,佟一琮就记住了太极琴侠陈军。
试了试音,找了下感觉。凭着多次听过的记忆,佟一琮缓缓拉动琴弓,将他的情与爱、梦想与志向注入两根琴弦。全家人都为曲子里的**气回肠动容,老娘老爹不时对视,目光粘在一起又分开,分开又粘在一起,像在商量着什么,决定着什么。
饭后,佟瑞国说出了让全家人吃惊的话:“儿子,既然你喜欢玉,以后你就用心揣摩吧!”
这是一道解禁令,意味着佟一琮可以公开玩玉、碰玉、学玉、琢玉。他的脸上顿时现出惊喜,片刻,又被老爹凝视老妈的凄凄哀哀的眼神击了回去。
老爹不让佟一琮碰玉是为了老娘,但为了老娘什么,他从来不知道。但他知道,如今老爹允许他碰玉是为了他,这他也知道。就像他一进家就没人提起“程小瑜”三个字一样,虽然他们心中都还有疑问,可是包括可心在内的全家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生怕他再痛再苦。
月色下,佟一琮独自坐在院子里,北方的夏夜,微风吹在身上,也有一丝凉意,虽然凉,却是舒服的凉,清爽、畅快。蛙叫蝉鸣蛐蛐吵,争着炫耀乡村好声音。
老娘悄悄为他披了件衣裳。他转过身,拉住了老娘的手:“妈,这么晚了,睡吧!”
安玉尘坐到了佟一琮的对面,手还握在儿子的手里:“上岁数了,睡觉轻,睡不着。”
“累了,是不?”
“儿子,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为啥不告诉家里,都在心里存着?”安玉尘有些鼻音。
“妈……都过去了。”佟一琮的鼻音更重,“别担心,你先睡,我愿意闻咱家菜园子里的青菜味儿,愿意听蛐蛐吵,我一会儿再睡。”
“妈希望有些事儿在你心里是真过去了。别人再怎么说怎么劝,说的都是皮毛,进不进得心,你自己清楚,最重要的是你心里真能放下。心里头放下了,才会真轻松。以后有话有事儿别憋着,啥话啥事儿不能和爹妈说?你记着,爹妈啥时候都在。”
佟一琮用力捏了下老娘的小手,是对老娘的回应。他怕自己一张嘴,话没说出来,眼泪先滚下来,不能在老娘面前掉眼泪,不能再让老娘为自己操心上火了,难过也不能让爹妈看出来。自己是三十岁的人了,得扛事儿了,更得替爹妈扛事儿,扛起这个家了。
“人生一世,说长上百几十年,说短跟做梦似的。桩桩件件的事儿,自己尽心尽力了,就没啥可悔可恨的,啥都是经历经验,都是老天爷在逼着你想事儿做事儿,要是事事都顺着你的心境来,这人还能长大吗?人呀,不在这方面吃苦,就会在那方面吃苦,老天爷长着眼睛,你吃过的苦不会让你白吃,这边苦,那边甜,一阴一阳,一坏一好,一苦一甜,全都轮着来。哪儿有过不去的山,蹚不过的河?以后别自己扛着,妈在,爹在,全家人都在,你到啥时候都不会是一个人。”
那天晚上,佟一琮终于敞开心扉,对老娘讲了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打算。“妈,我喜欢玉,我想琢玉,而且现在,我也有了更大的梦想,不仅是做个玉雕师,还要做成一个玉石的平台,想做更多……”
月光下,安玉尘听着佟一琮的话,眼睛里尽是光亮。
那晚,母子俩谈了很久,直到天色微亮,才各自回屋。
进屋后,佟一琮看到老娘一直上锁的樟木箱居然放在了他的房间里,锁也是开着的,他的心又狂乱了。那是老娘的樟木箱,从他记事起就一直锁着。小时候,他好奇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宝贝,曾试图撬开它看看,螺丝刀还没碰到箱子,就被老爹大喝一声制止了,还来了一顿胖揍。
而后,关于樟木箱里存放着什么宝贝的猜想,像只小老鼠一样,在他的心里东啃啃西咬咬,不肯消停。在他眼里,母亲的樟木箱太神秘、太有**力,关于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他曾做过若干猜想。里面是老娘结婚时的嫁妆,是他和佟一琪小时候的衣裳,是传家的宝贝,是老爹这些年送给老娘的礼物,还是母亲和佟家的秘密?可秘密又是什么呢?
小时候,他因为惧怕老爹的暴打,放弃了对这个秘密的探究。后来,他慢慢懂了,放弃对这个秘密的探寻也是对老娘的尊重。
尊重除了说敬语,顺着老娘的意愿,还包括不去揭开或者触碰老娘不愿意解开的谜,老娘想保守的秘密。
老娘是个谜,老娘有太多的秘密,比如这个樟木箱,比如每逢农历初一、十五的突然消失。
这一刻,樟木箱摆在佟一琮面前,像在对他说:“你不是一直想探寻我的秘密吗?来吧,快来吧,秘密现在就在你的面前呢!”
老爹老娘会这样粗心大意,这样不小心?不,他否定了这个念头。或许是老娘故意这样做?一切都是老娘故意安排的,让他回岫岩,让他了解这个秘密。可这仅仅是一个猜测,如果想让他看,为什么不光明正大一点儿,而是采用这种方式呢?难道老爹老娘在这件事儿上也没有达成统一?如果有一个人默许,应该是老娘同意他了解这个秘密。
这时候,他想起了老娘的那句话:“是回来的时候了。”
他的心愈发紧张起来,打开?不打?看?不看?内心的挣扎与纠结不停起伏。
欲望与理智,是人类永恒的难题。
他走到樟木箱前,抬在空中的手停住了,觉得像个贼似的翻看老娘的东西实在不妥,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可强大的**力却让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一寸一寸地伸近,挨上,使出恰当的力道,然后打开箱盖儿。
想了盼了二三十年,要解开的秘密就在眼前,打开樟木箱子的一瞬间,佟一琮的心瞬时跳到了嗓子眼儿,猛烈的心跳声既无秩序,更无章法,乱成一团。他从来没有那么紧张过,手心儿里已经沁出了汗,湿漉漉的,黏黏的。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是发抖的。
箱子里装着数量不少的岫玉首饰,光玉镯就有七八只,圆条镯、扁条镯、贵妃镯、富贵镯、方条镯、绳纹镯、雕花镯,没一件重样。佟一琮记得老娘戴那只雕花镯的时间最短,老娘说喜欢简单质朴的样式。佟一琪却喜欢得不得了,非要抢着戴。老娘坚持不肯,说只要她活着,老爹送的礼物就要陪着她、伴着她,那是老爹的心。将来有一天,若是她不在了,再分给儿女们。里面还有一些挂件,大概有十几件,观音、平安无事牌、玉佛、如意……一看就都是老爹亲手雕琢出来的。佟一琮记得那件玉如意是老娘最喜欢的,其材质是河磨玉,玉肉白皙嫩滑,样式简单,造型圆润,线条流畅,小巧玲珑。“如意”一词出自印度梵语“阿娜律”,意思是万事如意,事事如意,如各种意。
不过,光是这些个玉件还不足以让佟一琮惊讶,接着看到的物件,才真是完全出乎他的想象。
在各种岫玉首饰下面,是一套满族传统女孩儿的衣服。他猜测可能是老娘或者老姐小时候穿过的,留下来做个纪念。只是衣服的质地样式以及做工的精致,按照现在服饰分类的标准,绝对可以列为国际大品牌。盯着那些衣服,他的脑海中千头万绪,看款式,这些衣服不应该是老姐穿过的。难道,这是老娘小时候穿过的?可这些衣服这么精细,一看就不是平常百姓人家的衣物,这背后藏着什么?是与神秘的姥姥家有关吗?自他出生,便没见过姥姥家的人,更没去过姥姥家。老娘为什么从没带他见过姥姥家的人,老娘的身世为什么连亲生儿子也不能告诉?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呢?
他再翻下去,萨满服饰和女萨满神帽出现了。他的眉毛拧成了一条线。他不懂,为什么这样的服饰会出现在老娘的箱子里,这与老娘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于萨满,佟一琮并不陌生。“萨满”一词源自通古斯语“saman”与北美印第安语“shamman”,原词指的是智者、晓彻、探究等意思,后来也被理解成为这些氏族中萨满之神的代理人和化身。满族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内信仰和继承着与通古斯人信仰一致的萨满教。
神秘的萨满服饰让佟一琮心里充满了敬畏,他迅速将一切恢复原状。他躺回炕上,深呼吸,想让内心快速平静下来,但是真的很难做到。他闭上了眼睛,久久难以入眠,他相信,老爹清楚老娘在樟木箱里藏着什么,难道这就是佟家最大的秘密?这里面都牵扯着什么?老娘的身世?姥姥家的秘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里,佟一琮进入了梦乡。梦中的情形一片混乱,一会儿是跳舞的萨满,一会儿是各种岫玉,一会儿是穿着格格服的小姑娘站在玉石旁哭泣,一会儿是一位老萨满拉着小姑娘的手,一会儿是老爹给老娘戴上玉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