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们也只能靠这种畸形活下去。我们必须运用智慧,努力爬上已经为我们搭好的阶梯,让自己有所成就。男孩们被寄望于成为医生、律师、牙医、会计师、工程师。而我们女生则不确定未来的方向。如果升不了学,我们就得结婚,否则会变成老处女;但如果成绩一向很好,那么这个令人沮丧的分岔口就可以晚一点到来。
六月,我们要坐在体育馆里参加为期三周的考试。贝茜小姐说,这是我们人生的转折点,但如果我们准备充分,就不需要害怕这次考试,因为它考的不仅是我们的智力,更是我们的品质。我们需要有勇气和定力才能成功,拥有这些品质之后,剩下要做的只是依照正确的顺序写出正确的事实和结论即可。
但我们还是拿有可能发生的灾难来互相吓唬。体育馆里没有空调,如果赶上六月份常见的高温天气——那我们就都要被蒸熟烤焦了。之前听说过女生突然晕倒,从座位上摔下来的事情;还有的女生突然来了月经,只能坐在一摊血泊里,而且更恶心的是,那摊血还从椅子上滴到了地板上,扑通、扑通、扑通——令人困窘难当。男生们则出现了精神崩溃的迹象,开始喊叫咒骂;还有的人勇气丧失殆尽,他们记住的一切都突然从大脑中消失,考试临近结束时才发现,他们除了把自己的名字写了一遍又一遍之外,其他什么都没写。有一个男生在考卷的每一页上都画了一个完美的等腰三角形——画得一丝不苟,这一点需要强调。一丝不苟是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我们知道,一丝不苟距离完全发疯只有一步之遥。
放学后,我穿过足球场回家,我曾经很害怕这个地方,从不进来,但同时又感觉这地方具有某种程度上我无法定义的重要性,不过现在这里已经退化为一片无关紧要的泥泞草地了。几个小孩在球场更衣室后面抽烟,就是那个据说经常有人鬼混的更衣室,据说那些鬼混都和一个名叫洛蕾塔的女孩有关,她是个辍学生。我伸开双臂把装满笔记的黑色大文件夹抱在胸前,上面还堆着课本。女孩们都这么做。这样可以防止别人盯着我们的胸部,我们的胸部要么小到可鄙,要么大到可笑,也有正合适的——但多大才算是正合适?无论什么样的胸部都令人羞耻,都有可能引来一群油头粉面的男生或者开车路过的小伙子浪叫:“把胸给我们瞧瞧啊!”要不然他们就会唱:
我必须,我必须,我必须让我的胸变大!
最好能,最好能,不然就永远不穿毛衣啦!
同时,他们像动画片里的母鸡一样弯起胳膊前后摆臂。虽然实际上这类调笑不太会发生,但总让人担心会发生。大声回骂那些男生是放肆的行为,体面的做法是不去理睬他们,然而这种做法并不让人觉得体面,而是让人觉得羞耻。只要有胸就是羞耻的事。但一点胸都没有就更羞耻了。
“身体站直,肩膀后展,不要含胸”,很久之前,体育老师在排球课上经常这样吼我们,就在我们马上要考试的那个体育馆里。但她懂什么?她自己是平胸,而且一把年纪了,少说也得有四十岁。
胸其实还好,它们在前面,你还能稍微遮挡一下。但屁股就是另一回事了,它们在后面,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于是更加无法无天。除了穿上宽松的打褶裙之外也没其他的办法。
嘿!嘿!尽情摇摆!让我看看你们扭起来!
陪我一起穿过球场的是比尔,他不是那种会成群结队四处晃**并高声评价女生胸部的男生;或者我认为他不是。他更严肃,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他有目标。他想让自己有出息。作为我正式的男朋友,每天放学回家他都会送我一段,除了周五他要去一家杂货店打零工,不顺路。每周五放学后以及周六下午三点之前他都要打工——他在攒上大学的钱,因为他父母没钱供他,或者不愿意出钱。他父母虽然都没上过大学,也一样过上了好日子。比尔说那就是他们的态度,但他似乎并不想埋怨他们。
几个月前,比尔取代了我的前男友,更早之前我的前男友也是这样取代我的前前男友的。取代的过程很微妙——需要外交手段,小心处理,以及忍住不接电话的意志——但关系到了某个阶段,取代就避无可避。在更早的、两情相悦的阶段之后,就到了取代的阶段。我们经历了第一次约会,第一次尝试着牵手,电影院里揽上肩头的手臂,缓慢黏腻的调情,停下的汽车中气喘吁吁的摸索,双手的进攻和抵挡,拉链和纽扣的交战,但过一阵子,我们就会陷入僵局:双方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继续下去不敢想,也不可能走回头路。这个阶段的特征包括精神萎靡不振,频繁地争吵又和好,无法决定我们要看哪部电影,以及——就我而言——阅读那些结局悲惨的小说,并为之哭泣。到了这个时候,换掉现男友,另找新男友就变得势在必行了。
我倒不会单独为每一个被换掉的男孩感到哀伤,我更厌恶的是结束本身。我不希望人生中的任何阶段就此结束,完毕,永远成为过去式。同样,我更喜欢一本书的开头而不是结局——我兴奋于还没读到的书页上那些未知的内容——但我读每本书的时候又总是忍不住先去偷看最后一章。
作为男朋友,比尔没有遵循——也无法遵循——标准的取代周期。周六晚上的约会已经被抛在脑后,我们面临的是体育馆里的严峻形势,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晕厥、咒骂、惊慌、失败、羞耻。六月前还有那么多内容要学到,我们没时间继续在小轿车里整晚缠绵,被挥着手电筒的警察询问我们的状况;我们没时间继续花在吵架、生闷气、三言两语的电话和不情愿的原谅上面。我们放下这些事情,专心一起学习。
或者,准确地说,是我帮比尔学习。我帮助他学习英国文学科目。到目前为止,这门课他勉强能及格,但现在他害怕极了,尽管他不愿意称之为害怕。相反,他指责文学本身:它蛮不讲理。他希望一切都能像他擅长的代数科目那样简单明了。一个词怎么可能同时具有两三种意思?贝茜小姐怎么能从区区一首诗里讲出那么多东西?为什么人们说话不能直截了当?
事实证明,帮助比尔并不容易。他对这首诗的复杂程度感到恼火;他会为之争论,并认为它不该是现在的样子;然后他对运用了这种写作手法的诗人感到恼火;然后他对我感到恼火。过了一会儿,他就会说他很抱歉,那不是他的本意——他说我真的非常聪明,至少在这方面是。我擅长文字,跟他不一样,而他为此很钦佩我。他只是需要我把这首诗再解释一遍,而且要讲得更慢一点。然后我们会耳鬓厮磨一番,但不会太久,因为我们时间有限。
这一天,比尔和我并不特别着急回家。我们闲逛,散步;我们在杂货店前停下来买甜筒冰激凌。“你要偶尔放下书本休息一下。”比尔说。散装冰激凌是放在纸质圆桶里的,所以吃起来有淡淡的纸板味;甜筒的质地像皮革。我们走到殡仪馆,坐在它门口的矮石墙上。阳光是金色的;淡绿色的抽穗从树上垂下;比尔剃得很短的浅棕色头发像一块柔软的天鹅绒草坪一样闪着光。我竭尽全力忍住不去抚摸他的头顶,就像抚摸一只毛绒玩具狗那样,因为他肯定不会喜欢我那么做。他不喜欢被人爱抚。
“我不会及格,”比尔说,“我会被淘汰。”
“不,你不会的。”我说。
“我就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虽然我知道他的意思。
“就是那首该死的公爵夫人的诗。”
该死的是比尔在我面前说过的最脏的脏话。如果他说出其他的词——比如F开头的那个词——那就意味着他觉得我是那种你可以随便说脏话的女孩,那种劣等女孩。
我叹了口气:“好吧,我再从头到尾讲一遍。这首诗是罗伯特·布朗宁写的。他是十九世纪最重要的诗人之一。这是一首戏剧体的独白诗。意思是只有一个人在说,就像戏剧中的独白。它运用了抑扬格五音步的跨行对句格律。”
“这部分我懂。”比尔说。格律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因为与计数相关。辨别十四行诗、六节诗、平仄平仄隔行交错对韵的民谣等对他来说毫无问题。
我吃完了冰激凌,把甜筒皮的末端塞进石墙和殡仪馆的花坛之间,花坛里整齐地种着一排红色的郁金香。我感到慵懒,并没有心情讲课,但比尔俯身向前,他真的在听。“所以,这个说话的人是费拉拉[5]的公爵,”我说,“整首诗都是从他的角度来叙述的——这很重要,因为他们总是会问角度的问题。我们知道是费拉拉,是因为诗的标题下面就写着费拉拉。费拉拉是意大利著名的艺术中心,所以公爵收藏名画也顺理成章。时代背景是文艺复兴时期。当时发生了很多谋杀案。到目前为止都清楚吗?”
“嗯,可是……”
“好,那么公爵正在和伯爵的一位特使交谈。我们知道他是伯爵派来的是因为诗里说了,就在结尾处。他在打伯爵女儿的主意,他想得到她,让她成为他的下一任公爵夫人。诗里没说是哪位伯爵。他们在楼上——公爵和那位特使。我们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最后他们下楼去了,就是诗中提到的‘不,我们一起下去吧,先生’。”
“为什么要说这个?”比尔问。
“说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