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一起嘛，众人拾柴火焰高！”许凌昀拉住盆边，笑眯眯地用力拖住老杨。
老杨颇有些纳闷地睇了他一眼，倒也没坚持，只坐下来埋头择豆苗。
早晨刚从智能温室大棚里掐下来的豌豆苗碧绿生青，叶片上还沾着智能水雾喷淋留下的细密水珠，大千世界倒映在晶莹剔透的水珠中，有种令人心思沉静的力量。
豌豆苗鲜嫩，指甲轻轻一掐便能掐断，偶有豌豆须从嫩绿的叶子中间冒出来，像是蝴蝶的虹吸，细细卷曲着，似随时会伸展开来。
许凌昀将一把择好的豆苗放进三人之间小茶几上的扁淘箩里，手指朝农庄方向画了一圈：“我刚来农场时，这整片农田，大部分都荒置着，除了管理农庄的一对老夫妻种的一些蔬菜瓜果和散养的几只鸡，再没有其他作物。可是后头靠近鱼塘的位置，自生自灭了一大片豌豆。没有架子攀缘，就半伏着四下伸展，到了花季，粉紫色的花瓣在微风里绵延起伏，层层铺陈，一眼望过去，像一片淡紫色的花海，将整座闲置的农场衬托得生机勃勃……”
蓦然将他充满不确定的心从谷底拉了起来。
“你当初怎么会想到来经营农场？”远兮顺着他的话头问。
老杨抬头看看远兮，动动嘴唇，没有说话。
许凌昀笑一笑，眼里有一丝荫翳尽去的释然。
“我当年创业失败，欠了一屁股债，家里的房子、汽车……凡能值些钱的东西都拿去还债，可以说是穷途潦倒、身无分文。平时往来的商业伙伴、朋友看到我都恨不得绕道而行，唯有与我一道读大学的一个同学，其实我们关系并不算紧密，他正好要举家移民，留下不能买卖又无人接手的耕地。他知道了我的情况后，将农场以每年一元的价格，出租给我，让我不至于无处可去，也给了我从头开始、重新奋斗的目标。”
“患难见真情。”远兮不由得感慨。
“是。”许凌昀点点头。他感谢同学雪中送炭，当他在业界坏了名声，被逼得四处求助却无人理睬的时候，是同学给了他容身之所和再出发的机会，所以他咬着牙，不懂就问，不会就学，硬着头皮把农场给办起来，“好在经营得还过得去。”
岂止过得去？远兮觉得他太谦虚了。
为做好助理工作，她查过资料，这处占地面积将近一千亩，耕种面积八百余亩，还有两处鱼塘的农场，是本区智能现代生态农业示范项目，其中每年两季虾稻蟹稻共作、生态池塘无公害鱼鸭共养、果树家禽混养的模式受到农业专家的认可和好评，大力在郊县农村推广这一生态农业模式。
老杨不耐烦地坐在两人旁边像锃光瓦亮的白炽灯泡一样听许凌昀与远兮和声细语地闲谈，把择得差不多的豆苗一把都搂进扁淘箩里，“噌”一下站起身来：“你们慢慢聊，我去洗菜。”
说罢走出门房间，到一旁水龙头洗豆苗去了。
“老杨比较害羞。”许凌昀对远兮眨眼睛。
“不要在我背后说我坏话，我没聋！”老杨扯高喉咙，在门外大声说，“我只是不想看你假装一切都很好的样子！丁家那帮亲戚，哪一年是不来闹的？！”
远兮能想象得到一家农场从疏于照管到发展成如今区政府农业示范项目，这一路走过来的艰辛，也约略明白老杨说的“闹”，一定不只是字面意义上那么简单。
许凌昀倒不太在意，同他在创业失败时所经历过的人情冷暖相比，同学家这些亲戚的嘴脸，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我有手续齐全完备的土地租用合同，又是这几年的创收纳税大户，不怕他们来闹。”他扬声对老杨说，“你也不用闹心，由他们去折腾。”
老杨在外头虎着脸不吱声，许凌昀轻叹，朝远兮略带歉意地摊了摊手：“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
以前偌大一片农场，由于经营不善，不亏损就谢天谢地。农村里愿意种地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老人年纪渐长，伺候不动农作物，大家宁愿政府征地，可以多分几套房，多拿点征地款，最好还帮着安排一个轻闲些的岗位，成为征地工。没多少人肯风里来、雨里去地看天吃饭。现在看到农场收益这么好，又觉得自己吃了亏，跑来撒泼打滚，想分一杯羹。
他们第一次来闹事时，纠集一帮不明就里的邻里村民，大概想仗着人多势众多占些便宜。老杨坚守岗位，差点被砸破了头，才没让丁家那些亲戚闯进农场任意侵占财物。饶是他们占着法与理，镇政府也还是找他这个负责人去谈话、做调解，务求双方和和气气的，不能让这些许“不和谐的声音”影响本镇参加全国文明村镇的评选活动。
远兮觉得在许凌昀这平静的十个字背后，如有惊雷，势同千钧，悉数压在这个男人的肩膀上。
倒是许凌昀一笑：“都是陈年旧事，全过去了。农场现在名声在外，连节目组都来租用场地，租金可观，种地、创收两不误，还有人免费帮忙干活，多好！”
远兮被他声音里的那股欢喜感染，忍不住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节目组更改了后续任务环节，接下来不会再糟蹋粮食了。”
老杨捧着甩得半干，微微有些滴水的扁淘箩进来，正看见这两个人隔着一个茶几、心有灵犀相视而笑的样子，不由得摸摸鼻子，心想他要不干脆退出去把豆苗再洗一遍得了。
远兮一顿中饭吃得再满足不过。
虽然只是门房里一眼至简单的米技炉、一口乌黑锃亮的铁镬子，没什么高端大气的厨具，既不文艺，也不小清新，可老杨对火候和时间的把握炉火纯青、恰到好处。木质锅盖掀开那一刻，一把香葱芫荽末往上头一撒，受热力一逼，连着河鳗的香气，一道扑鼻而来。河鳗小火慢炖得骨酥肉烂，色泽红润油亮。送进嘴里，肉质细腻绵密，入口即化。
远兮舀一勺锅底浓稠的汤汁，浇在用农场自产的桂花香米煮的米饭上头，再搭配一筷子蒜蓉豆苗，浓郁的鳗香和豆苗的清新纠缠在一处，带给味蕾美妙感受，教她一上午在田里劳作的辛苦瞬间烟消云散。
远兮连吃两碗米饭才放下筷子，拿筷子的手假装不由自主地还想往锅烧河鳗伸，她忙用另一只手拽住右手手腕：“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啊！”
许凌昀被她逗得笑出声，连一直埋头苦吃的老杨，嘴角都悄悄翘起来。
远兮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下回我露一手，请你们试试我的手艺。”
她走得干脆，顺手将自己用过的碗筷带出门卫室，放在外头老杨盛淘米、洗菜水的大木盆里。
老杨半掩在纠结皮肉下的眼睛里有一丝明光：“是个细致周到的姑娘。”
盛放蒜蓉的小味碟和炒菜用的锅铲当他做完菜之后扔在木盆里这样的小细节她都注意到了。
许凌昀透过门卫室的窗口，注视远兮骑上脚踏车，回身朝着门内的他挥挥手，一阵风似的骑远了，这才收回视线：“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