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住母亲的一只手，合在自己的手心里。
“我情急之下躲进卫生间，什么都没来得及拿，刚好你爸爸平时用的那部手机扔在纸巾架上，我只来得及打给你，才说了两句话的工夫，大块头就把门踢破，开了门进来，抢走我的手机扔进马桶里……”
“您没受伤吧？”
母亲摇摇头：“他们大概看我是老太婆，倒没对我动手，只把我赶到楼下，和小朱一道，不让我走动。趁他们在房间里到处搜刮东西的时候，小朱悄悄对我说，他们是拿着钥匙开门进来的，对房子的格局很熟悉。”
许凌昀闭一闭眼睛。
父亲一清早出门去外地玩几天，没有带走日常使用的手机，却提前填写通行门卡，交出家中钥匙，甚至连保险箱的密码也一并告诉了对方——楼上的保险箱并无外力暴力开启的痕迹，因连接着别墅区保安中心，如遭到外力敲击撬启，会向保安中心发出警报，保安会在五分钟之内赶到——给对方大开方便之门。
他看一眼身旁母亲头顶灰白的发心，忍下说出心中猜测的冲动，双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从楼梯扶起来：“地板上冷，妈你先上楼去歇一歇，然后收拾一点衣服，我送你去小阿姨家住几天。”
母亲自是不肯：“哪里好去给她添麻烦，我不去。”
“那……有空的话，您列一张单子出来，看看家里少了哪些贵重物品，我找保险公司来定损。”他只想给母亲找些事做，分散她的注意力。
母亲却忽然松开一直紧紧拽住丝巾的手，轻轻拍一拍他的手背，努力露出一丝微笑：“你放心，我没事。妈妈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事难不倒我。”
许凌昀将母亲送回楼上主卧室，再次返回楼下偏厅。
家政助理小朱阿姨已将散落在地上的纸张都收捡起来，堆在一靠窗的书画桌上。砸碎了的一方上好老坑洮河砚和着半干未干的墨汁，踢在书画桌的桌脚下，在青石地板上留下一片墨色痕迹。
听见他走进偏厅的脚步声，小朱阿姨抬起眼来，将扫帚捏在手里，用另一只手的掌根揉揉眼睛，带着点哭腔：“许先生，今天的活干完，我明天就走……你再找个助理来陪冯阿姨吧。”
他有意挽留，可瞥见小朱阿姨手腕上紫红色的深深瘀痕，到底也没法开这个口。末了点点头：“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小朱阿姨转过头去，肩膀轻轻颤抖。
小朱阿姨倒垃圾去了，他扶住书画案的边缘歇一口气，这才发觉汗透衣衫，在胸前和腋下渗出两团汗渍，狼狈不堪。瞥见案前窗台上搁着一只在一片混乱中竟然没受一点波及的甜白釉茶盏，他探身伸手一把取过来，揭开盖子，也顾不得那么多，一仰头灌下肚。
回过味来，他才意识到那是母亲用来降压喝的苦丁茶，喉口间一片苦涩，凉冷的茶水入胃，使人遍体生寒。
他无暇喘息，董秘书的电话已追了来，义愤填膺：“老板！锐琦方面表示他们拿不出货给我们，宁可付违约金……”
这已是明晃晃地耍无赖。
“能在其他供货商那里先调到货吗？”许凌昀放下茶盏，疲惫地捏捏眉心。
“几家和我们比较熟的供货商我都联系过，好话说尽，全都说最近货源紧张，没有多余的原料。”董秘书声音里透出深深的无力感，“桐飞的小王有意无意地透露，现在只有鸿业能拿到货……”
“鸿业啊……”他轻念这个名字，“我知道了，原材料的事我来处理。”
“老板……”听筒那头的董秘书欲言又止，“公司固然要紧，可你不能只盯着公司，也要适当关心一下秦小姐……”
董秘书匆匆挂断电话，倒像是怕他追问似的。
许凌昀一愣。
女朋友秦恩琦因他最近忙于解决供货商迟迟不肯供应原料的事疏于对她的陪伴，一气之下往欧洲旅行去了。
他做不出扔下公司几十名员工的生计不管不顾，跳上飞机去国外哄女朋友开心的事来。他试着给她打电话，解释公司目前的困境，也尝试远隔重洋订玫瑰花送到她入住的酒店去博伊人一笑。
可惜凡此种种，并不能令女友消气。
此时此刻，家里死一般静寂，一点人声也无，他身心俱疲，忽然迫切渴望看见女朋友的笑颜。算一算时差，恩琦那边现在还是半夜，他没有打电话，默默点开社交软件。
秦恩琦的朋友圈，一如她本人，充满精致的浪漫气息，甜美中带着一丝狡黠。林荫大道、幽静小巷、牛津高街……她在镜头里只留下一抹纤柔的背影，却教人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他忍不住泛起一丝笑意，可是这笑来得如此短暂，在他看见恩琦同另一个年轻男子头靠着头，肩并着肩，两人一道直面镜头，眼睛里闪烁着快乐光芒的照片时，凝结在他的嘴角。
照片里的恩琦笑得那么美，那么恣意，像个被所有人宠爱着的孩子，任性张扬得无忧无虑。
配着简单的、肆无忌惮的三个字：在一起。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似置身平行空间，仿佛一切都与他不相干，随后时空崩溃缩塌，压迫得他无法呼吸。过去温存旖旎的时光如浮光掠影，缓缓而来，每一个曾经美好的片段，都慢慢被一只无形的手撕扯成碎片，弃如敝屣。
他喉头火辣、干涸，如一条离水的鱼，世界在他眼前，一寸寸，荒芜成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