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尽量教自己冷静,在遵守交规避免闯红灯的前提下,以最快速度驱车赶回家中。
当汽车驶进父母位于外环附近的别墅小区,一辆喷有搬家公司标志的大型厢式货车与他的车交错而过,他瞥见驾驶室里黑黑壮壮、嘴叼香烟的司机,他稍一犹豫的工夫,货车已开出小区。
保安从门卫室里探头同他打招呼:“许先生回来监督搬家?搬家公司的车刚刚开走了。”
“搬家车通行门卡是谁写的?”他怀抱一线微弱希望,问。
“我看看。”门卫缩回身,查找片刻,重又探出头来,“是许老先生写的。”
许凌昀心底最后一丝侥幸破灭。
他无心客套,脚下一踩油门,飞驶向自家别墅。
车在别墅门前堪堪停稳,许凌昀跳下车,只见独幢别墅门前的绿地上有深深车辙,母亲开春时种下的一片三色堇刚开了花,遭卡车无情地碾压,与草皮一道陷进泥泞里。
别墅洞开的大门像匍匐着准备择机而嗜的巨兽的大口,空虚幽深。
他顾不上心疼花花草草,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台阶,冲进屋内。
饶是做好了最坏打算,可是看见别墅门厅内的满地狼藉,他仍不免大吃一惊。门厅正对大门口原本搁着一尊和田玉转运石摆件的红木条案上头空空如也,偌大的玉石摆件已不见踪影,放在条案两侧的两盆兰草被人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撞落,两个大师亲手制作的宜兴紫砂花盆在劫难逃,摔得粉碎,露出里头的泥土和兰草的根须。
后头墙上对挂的两幅字画被人粗鲁地扯下来丢在地上,许是他没告诉过父亲这是国画大师关门弟子的真迹,所以也没人在意,来来回回在上面踩满了脚印。
只一个简单装饰的门厅已教人看得触目惊心,他不敢想象别墅里究竟是何情形,他扬声呼唤:“妈!妈!小朱阿姨!”
他的声音在安静得吓人的室内激起一阵回响,隔了好一会儿,偏厅方向才传来母亲细弱的声音:“小昀……”
他转身跑向偏厅,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从来都将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母亲,这时灰发凌乱,一件珠灰色对襟齐膝丝麻外套被人大力拉扯过,左边袖子撕开好大一个口子,黑色及踝阔腿裤上沾满灰尘,正弯腰从地上捡起几张画有她老年大学国画班习作的宣纸。
在她不远处手里攥着扫帚,机械地来回清扫同一块地方的家政助理小朱阿姨茫然地看向许凌昀,双手手腕刺眼的瘀痕和眼睛里尚未退去的恐惧教许凌昀不忍直视。
“妈……”他轻唤母亲。
母亲闻声站起身来,眼眶微微发红地望向从公司里赶回来的儿子,惊魂未定地哆嗦着嘴唇,什么话都说不出。
许凌昀鼻尖一酸,上前去搀住母亲的一只手臂,另一只手去接她手里被揉搓得皱巴巴的宣纸,不料母亲捏得死死的,他连抽两次都没能从她手中拿过。
“妈,没事了,我扶你到客厅里,这边先交给小朱阿姨。”又转头关照家政助理,“今天家里实在太乱,小朱阿姨先去休息一下,我等会儿过来帮你一起打扫。”
母亲勉强支撑到他赶回来,此时卸去一身力气,整个人瑟瑟发抖,两腿直颤。
他本想扶母亲到客厅坐一会儿,可还没走近客厅,远远就看见客厅里原本放在壁炉台上,由法国带回来的纯手工打磨水晶台灯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晶莹剔透碧绿得如同森海的水晶灯罩砸成无数碎片,被从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一照,反射出刺痛他双眼的光芒。
他不想教母亲再次目睹家中所遭受的破坏,只好一边慢慢地引着母亲上楼,一边转移话题:“爸爸呢?”
打他回家,就没看见父亲。他还心存一丝幻想,也许父亲躲在别墅某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
母亲脚下微顿,随后长叹一声,疲惫地伸手抓住楼梯扶手:“你爸昨天下午从棋牌室回来,说几个牌友约他到外地玩几天……他自己收拾了些换洗衣物和日用品,清晨老早就出门了……”
断断续续一句话耗尽了她全身力气,她顺势依着栏杆,在楼梯上坐了下来,用一只手遮住自己的双眼。
他别过头,不忍看要强了大半辈子的母亲在他面前落泪:“我上楼去找件衣服给你披上。”
楼上主卧室里的情况比楼下偏厅的情形还糟糕。
卫生间的门让人踹出一个巨大的破洞,整扇镶着贝壳明瓦的栅花门摇摇欲坠地半开半合着。
母亲的衣帽间被人翻得乱七八糟,锦缎旗袍和开司米大衣随意丢在地上,他从意大利给母亲带回来的名牌风衣和几个包则不见踪影。母亲专门用来搁珠宝首饰的大抽屉被一扫而空,连她刚工作时攒钱买的,早已经坏了许多年的一块梅花牌手表都没被放过……他木然地绕过堆在门口的衣服,走入衣帽间,望向嵌在墙壁里的保险箱。
精钢打造的保险箱的门静静地敞开着,里面原本装着母亲的两套翡翠首饰、钻石胸针、金手镯,还有若干存折、现金和房产证,这时已然空空如也。
他没有勇气再看下去,匆匆自衣架上取下一条真丝围巾,返回楼梯,弯腰替母亲披在肩上,然后缓缓在她身边台阶上坐下。
“妈……到底怎么回事?”他心里隐约知道,只不过是自虐般地,想让自己彻底死心。
母亲伸手拽住丝巾两角,慢慢将自己裹紧,声气总算恢复些许镇定:“早晨我在楼上换衣服,打算和小朱出门买菜,忽然听见楼下丁零当啷的响动,没过多久小朱大声喊‘你们是什么人?’‘我要报警了!’,我跑到楼梯口往下看……”
她的手因用力而青筋毕露:“一个又黑又壮的大块头,一把捂住小朱的嘴,又拿绳子把小朱的双手都捆在一起,说什么你爸欠了他们钱不还,他们要拿家里的东西抵债,我想下楼和他们理论,结果大块头看见我,就带着人往楼上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