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门卫拦下正驶进浦江广播电视台大厦机动车入口的摩托车。
穿黑色机车夹克的骑手推高安全头盔目镜：“小庄师傅，好久不见。”
值班门卫有刹那错愕：“郁老师？好久不见！您换车了？一眼没认出来。”
岂止车换了？仿佛连人也一同换了芯子似的。
以前上下班、进出采访的郁远兮，待人彬彬有礼、温文客气，不过分热络，又不令人觉得难以接近。可眼前这个郁远兮，一副机车党打扮，隔着头盔目镜，那股蓄势待发的压迫感都教人无法忽视。
门卫遥控升起道闸杆，放行。
远兮的摩托车驶入地下停车库，寻个不影响其他车辆进出的边角一停，取出置物箱里的机师包，往背上一甩，脱下头盔夹在臂弯里，上电梯，直奔人事办公室。
人事办公室，处于整个广播电视台边缘管理状态，日常十分冷清。
有编制的员工在体制内混资历等退休，没编制的台聘、组聘人员，要么期待转正，要么另谋高就，真正能在电视台这个江湖中风生水起的人，都非等闲之辈。
远兮叩门。
人事办公室主任正捧着手机刷社交软件，听见叩门声放下手机，说声“请进”，待抬头看见推门而入的远兮，人到中年，一副慈眉善目模样的人事主任，用微笑压下内心的诧异。
“稀客，稀客啊！小郁怎么到我这冷衙门来了？”她站起身，让座，周到地问，“喝不喝茶？我儿子去斯里兰卡旅游，带回来的锡兰红茶。”
远兮没有拒绝：“谢谢！”
她还记得刚进电视台那会儿，通过试用期，是季老师带她至人事办公室签合同。当时人事主任的儿子还在读大学，她一边将合同递给她过目，一边与季老师闲聊，表情有些愁苦：“唉，选了个极其冷门的边缘学科，音乐文学专业，将来也不晓得就业前景如何。”
如今她提起儿子来，眉眼带笑，想必前途似锦。
远兮喝过人事主任沏的袋泡红茶，寒暄几句，从机师包侧袋中抽出崭新信封，双手递上：“刘老师，这是我的辞呈，感谢台里这些年对我的帮助和培养。”
人事主任没接辞呈：“小郁啊——”
她微微拖长声音：“辞呈要提前一个月递交，现在这个当口，你就算辞职，也要在一个月之后生效。这一个月里，有人要拿你做什么文章，也都做成了。”
远兮不言，她考虑到了最坏的结果。
人事主任见她坚持，轻叹。
“你们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你呢，也豁不出一张脸皮去领导跟前服软撒娇。”她站起身，走到门边，往外左右张了张，随后关上门，走到远兮面前，坐在办公桌沿上，“你的辞呈，我收下了。你赶紧回去，找内行把与台里签的合同仔仔细细地过一遍，找找里头的漏洞，说不定到最后能客客气气好聚好散。”
她伸手拍拍远兮肩膀：“不要万事自己咬牙死扛，亲友师长，是用来干吗的？该撒娇撒娇，该诉苦诉苦，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晓得？”
远兮眨眨眼：“谢谢您，刘老师！”
“有什么可谢的？还呆愣愣做什么？赶紧去忙正事！”
人事主任挥手赶远兮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看一眼放在她办公桌上的辞呈，她喟然长叹。
这番话，她大可不必说，但到底还是忍不住。
新上任的这位台长，用人唯亲，拉帮结派，排斥异己，将好好的电视台搞成他的一言堂，人事任免，如今全凭他一句话，弄得台里除了他的嫡系，人人自危，连她这楼冷冷清清的地方都能感受那种人心浮动的不安。
她倒是希望郁远兮有勇气同新台长之间正面硬碰一场，起码让他明白，电视台不是他一个人的私产，而是所有人共同为之努力奋斗的地方。
远兮走出人事办公室，放慢脚步，不似来时。
上午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幕墙，落在悠长的走廊上，细碎的浮尘游离在空气中，像极了金色的沙。
远兮想，她曾在这座大厦不同楼层这样的走廊里，来回走过多少次？遇见过多少人？赶去开过多少选题会？
她记不得了。
可她记得那些熬夜开选题会时一起点外卖吃夜宵的时光，记得那些收视率排行出来以后举组庆祝的时刻，记得捧起金话筒奖兴奋得想拥抱每一个人的瞬间……
那些在她身后偷觑的目光，背地里的窃窃私语，都不重要了。
搭电梯直下地下车库，骑上她哑光炭黑的摩托车，戴上头盔，远兮头也不回地驶离广播电视大厦。
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做。
远兮受电视台申饬的事，许凌昀是几天后辗转自小白口中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