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宁咬着嘴唇,胸口急促起伏几下,放声哭了出来。
“他会发疯的。他那么要强,那么要面子,我却这样羞辱了他。”她泣不成声,语气固执,“能瞒一天算一天。我会对他好,只要他念我的好,可能就不会太责怪我。我会找合适的机会向他坦承。但是现在,能瞒着他最好。”
银川勉强安慰道:“父亲不愿跟孟家撕破脸,也有挽回的意愿,即便不顾着你,为了生意,也会尽力隐瞒此事,你可以先放宽心。”
她顿时流露出欢喜之意。孩提时他为她买来香甜的栗子,或偷偷带她出去玩耍,她亦是这般表情,眯起眼睛,笑得像个甜糯的小点心。银川但觉一颗心被苦涩凿穿,手忍不住轻轻抬起,抚在她苍白的脸颊上,但也只是轻轻一触便放下了。
“对不起,那天我不该打你的。”
想起数天前发生的事,已恍若隔世。
那一天,其实夷马街的凃公馆里还举行了一个小型晚宴,由银川主持款待日清洋行的高级管理人员,还有两个记者采访拍照。这栋洋楼即将转租出去,晚宴之后,银川带着客人们参观楼中陈设与房间布置。
楼道间通风很好,窗外浓郁的花香、湿润的雨气簇拥着飘进来,带着几分淡淡的秋凉。雨声细碎,人声嗡嗡,时不时夹杂用日语和中文表达的赞美。窗外的雨时急时缓,浓云碎片被风吹散,夜空被汉口街市的华灯映得诡异的亮,广玉兰的枝条湿漉漉的,不时拍打着雕花铜栏杆,噼啪有声。他们从一楼茶室、客厅、饭厅,再走到二楼的书房、起居室,以及卧室。李南珈在前面带路,每到一个拐角处,便提前将灯打开。
灯一盏盏亮起来,照亮走廊之中精美的壁纸和画框,南珈推开了二楼南向卧室的门,可当灯亮起的一刻,走在最前面的人全都惊到了。
**那对衣衫不整的青年男女,也如梦初醒似的睁开了惺忪睡眼。
镁光灯砰地一闪,银川回过神,迅速转身拦住记者摁下快门的手,再往前两步将众人视线一挡,示意他们往后退一步:“不好意思,这是我之前邀请来的两位客人,看来他们还在休息。时间也不早了,诸位要不然先请回吧,房子交接的手续我们明天一早就办。南珈,给诸位先生带路,把车子安排好。”
待众人离去,银川站立着,平静地吸了口气,脸上的血色却在一点点消失,他重新推开了门。
徐德英一脸惊慌愧疚,正跪在璟宁身前,喃喃不休说着什么,璟宁蓬头散发,神情木然,听到银川的脚步声,猛地抬起头来,眼中全是害怕。
银川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过去,瞳仁里泛起晦色阴云,额上青筋清晰可见,他拳头紧握,指节发出咯吱响声,一向温文尔雅的他此刻脸上布满狰狞。
德英站了起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璟宁往后瑟瑟地一缩,怯怯地道:“大哥哥,我该怎么办?我……”
银川一拳向徐德英挥去,德英猝不及防,跌坐在地,璟宁尚未回过神,面上已是火辣辣一痛,银川拽她起来,又一记狠掴,娇嫩的脸颊顿时红肿,璟宁完全被打懵了,怔怔地看着他。
银川一时说不出话,浑身都在发抖,璟宁捂着脸,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了下来。
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语气是那般痛心绝望:“潘璟宁!我打你就是打我自己,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璟宁大声呜咽,身体颤抖。
银川咬牙切齿看着她。不,她怎可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明白!他想杀了自己,却先将匕首刺向了她,那上面覆满了毒药和欲望。恨意,悔意,绝望,像狰狞的火焰烧进五脏六腑,对她所做的一切让他升腾起奇异的快感。原本就想毁了她,原本就试图毁掉这一切,要是能连自己也一同毁掉那就更好了,因为在这出戏里演得最投入的,不过只有他自己。
当他再次扬起手时,徐德英拦住了他,用冷静到诡异的眼神看着他:“璟宁没有任何错。所有的事我一个人担。”
“你担得起吗?徐德英,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信不信?”
“不劳你动手。”德英放开他,后退一步,从桌上拿起一把银质裁纸刀,锋利的刀刃闪着冷光,他朝璟宁看过去,微微一笑,“宁宁,不管怎样都是我害了你,徐德英对不住你!”
噗的一声轻响,小刀没进肋下,白色衬衣迅速晕出一团刺目的猩红。
命运之河是否就在此刻改变了流向?恰如窗外急坠的夜雨在黑暗中纵入江流,奔向无可逆转的苍凉。
一夕之间,自小受尽宠爱的潘璟宁,这个从不知愁为何物的千金小姐,平生第一次尝到了从天堂落入地狱的滋味。
凃公馆在大多数时间是闲置的,在里面做事的佣人也不过只有两三个,徐德英和璟宁会面那天,由于银川特意叮嘱过不要去打扰,所以佣人将午饭备好后便去了邻楼的休息室里,待下午李南珈过来安排晚宴的准备工作,饭厅里早不见了徐潘二人。这件羞耻的荒唐事被定义为当事者酒后失德的结果,但由于徐德英的自杀,伤势极重,生命垂危,潘家反而被尴尬地置于极其被动的处境。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徐家的问责或报复,一时间根本无从谈起。
璟宁被关了起来。
父亲的暴怒,母亲的抱怨,银川愤怒之下的掌掴,以及只有她自身最清楚的耻辱,令她变得沉默寡言。
一个生活在幸福家庭的孩子,当受到伤害的时候,会渴望马上投入到亲人的怀抱,让他们给予最大的安慰。这是孩童身上表现得最明显的特点,摔一跤,哭一声,亲人们便来了,给他揉一揉伤口,吻一吻他的额头,再说些安慰的话,哪怕没有改变什么,孩子也会觉得好受了许多。
可她不是这样的孩子了。曾经她也以为,在这个家里她会永远享受一个幸福的孩子拥有的所有权利,但她再不是孩子了。
她犯了致命的错,没有谁帮得了她,现在谁都可以指责她。
银川忙着善后,有时候会去医院看看徐德英的情况,更多的时候是在洋行和家之间来回跑。徐德英在抢救中,刀伤到达了肺部,随时有生命危险。盛棠一直处在震怒之中,因为有记者拿着相机在公馆外头晃来晃去,他发怒的时候潘家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尽量躲起来不敢惹他。云氏除了唉声叹气之外,便是流着泪跑去责备璟宁为何不懂得检点和分寸,为何不晓得保护自己,这么多年的教养如何就被轻易抛之脑后,迫着她说出那天的来龙去脉和诸多细节,以便找出些破绽,好用来和徐家人对质。
“徐德英糟蹋了你,别想脱了身去。”云氏恨恨地总结。
璟宁听到“糟蹋”这个词,身子猛地一抖,板着脸将手中的茶杯奋力掼到地上。
云氏简直无法理解她到这个时候还使小性儿,怒道:“怨不得阿琛打你,你真是任性得无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