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扭过头,撅起嘴:“爹爹也喜欢我弹钢琴的,这个琴房还是他给我布置的呀。”
灵巧的手指不停地在琴键上飞舞着,音符流动像潺潺的泉流,她已弹到C小调的赋格曲……
“宁宁,我带你出去玩。”他哀求道。
她听到了他心碎的声音,她知道他已看到她心中的伤口,他在为她难过。
“我求你。”他像小时候一样哄她,“哥哥错了。”
“你有什么错呢?”她偏着小脸,似嗔似笑。
他眼中似有泪意在灼烧,但这并未让她觉得安慰,她咬了咬嘴唇,轻声道:“你打我没错,我是该打。”
她低下头,手指再次重重地敲下,但琴声却未如预期般响起,她身子一斜,被人拽了起来。
银川立刻挡在璟宁身前,却被一把推开。盛棠先是抓着璟宁的肩,可能觉得不顺手,转而攥她的手腕。他还穿着睡袍,皮肤是长夜失眠的枯黄干燥,他右手紧握一根暗栗色手杖,手杖有些年头了,是他早年间在欧洲定制的。
银川瞳孔一缩,他记得它,潘盛棠曾用它打过他的母亲。
璟宁被盛棠摔开,向前跌扑,倒向了谱架旁的钢制雕花烛台,尖利的钢刺从她手掌一直划到手腕,鲜血吧嗒吧嗒滴了下来,她痛得整个身子一矮,肘部轰地撞在琴键上。
古老的斯坦威,尽管这两年她几乎没有再弹过,但隔两天她便会亲自来擦拭,这是陪伴了她十多年的朋友,在愤怒中发出了狰狞的轰鸣。
“不要脸的东西!下贱!”盛棠赤红的眼中怒火熊熊,挥起手杖,啪的一声抽在女儿纤弱的背脊上。
骤然而生的疼痛让璟宁浑身发颤,薄薄的衣裙被瞬间撕裂,后背肌肤皮开肉绽,血痕立现。她忍不住失声痛呼。
银川大惊,疾步趋前,当脚步迈出的那一刹那,眼中似蒙上一层薄冰,晶辉裂处尽是旧日阴霾,他看到了母亲屈辱的面容。
有一瞬的快意涌上心头,报应啊,真是报应。潘盛棠,你活该挣不脱这种羞耻的轮回。这就是你的报应。然而,在他片刻的迟疑中,盛棠的手再一次挥了下来,璟宁又受了一击。
将天然采光利用得无懈可击的琴房,慢慢吸敛着户外逐渐明朗的日光,从花园传来了清灵鸟鸣,白色纱帘在清风中徐徐飘动,这是多么美好的清晨啊。可是,钢琴可怖的轰鸣,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刃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划开了流血的伤口。汉口鼎鼎有名的潘家,被香车珠宝霓裳以及上流社会全部的浮华装点得完美无缺,终于被劈开一道森冷的裂缝,露出了腐坏的血肉和霉变的宁静。
璟宁吃力转头,一双眸子呈现出病态的亮,她愤怒地道:“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没有能力反抗罢了,凭什么你们就觉得我做错了!我错在哪里?!”
“你竟然还敢犟嘴!身为女子就该守住贞洁,更遑论你出身在正派的潘家。”盛棠怒喝,“你这样的贱人就该浸猪笼!还没进你夫婿的家门,就学下贱女人偷汉。我潘盛棠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下你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小畜生!”
这充满羞辱的咒骂远比鞭笞更要伤人,璟宁一动不动盯着父亲,不再躲避,也似乎不屑辩驳。
但这愈发激怒盛棠,女儿眼中的淡漠不屑让他想起了最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个女人也曾像她现在这样,嘴角牵出冷笑,嘲笑他的挫败和耻辱。
他将手高高扬起,银川扑了过去,将璟宁牢牢地护住,火炭灼烧般的痛飞快蹿到了后颈,银川颤抖了一下,终于知道怀中的人正在承受多么残酷痛苦的摧残,他拥紧了她,握住她洁白纤细的手腕,她掌侧蔓延到手掌的伤口正汩汩流出鲜血,将黑白相间的琴键染成诡异的殷红,也染红了他的手掌。血不断流下,银川惊惧地看璟宁,她牙关打战,眼神空洞,脸色苍白如纸。
可是一滴眼泪也没再流。
盛棠已经打红了眼,闻声进来的璟暄和云氏将他的手用力拦下,璟暄大声道:“我们都是你的骨肉,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父亲,您为什么这么铁石心肠,您的心难道不会疼吗?”
“滚开,我就当没你们这两个没出息的儿女!”
璟暄眼中全是泪水:“可我们还好好活着,这真遗憾,是不是?我们是您的孩子,这是事实,我们没出息,这也是事实。可我们错在哪里?或许我们不该是您的儿女,从一生下来便是个错误。”他颤抖着,向盛棠跪了下来,“既然如此,您为何不早说?如果打死我们就可以改变这一切,您就动手吧。杀了我们,一了百了,您再没有烦恼了。”
银川将璟宁小心拉到一旁去,回头凝视盛棠,说道:“父亲,比起责打亲骨肉,想办法应对家门外的那些事可能更为明智。要解决现在的麻烦,父亲您手中的这根棍子未必有什么用处。”
盛棠脸上阴晴不定,呼吸越来越重。他低下头,看到手杖上斑驳的血迹,它们像一团火灼烧了他的眼睛。一口气呛在喉间,盛棠抚胸大喘,终究还是松了手。
“孽障!”他切齿咒骂了一句,将手杖扔到地上。
〔三〕
银川将璟宁小心翼翼地放到**,她轻轻缩了缩,额上是豆大的汗珠。
“不要躺,先一直这么卧着,大夫马上就来了。”他用颤抖的手指拭去她不断冒出的冷汗,将她右手腕上包裹伤口的纱布紧了紧,璟宁眉头一蹙,极是痛苦,他心疼地看着她,蹲下来,往她手腕上轻轻吹气,她奋力转过脸来,充满依恋地看了他一眼,声气微弱地说:“大哥哥,你背上疼不疼?”
他双眼一时模糊,略仰起眼睛,微笑道:“我不疼。”
“我觉得背上不疼,手上疼极了。”她嘴唇直打颤,说话都在哆嗦,脸色更是惨白如纸。银川不忍卒睹,站起来去给她倒水,她以为他要走,忍痛撑起身子。
他探手稳住她的肩膀,让她重新卧下:“小栗子,要我做什么?”
她还是没有哭,乌黑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执拗:“我不觉得我做错了。”她疼得不停抽搐,但还是一字一句说了下去,“大哥哥,帮我瞒着这件事,别让子昭知道。我晓得你是有这样的能力的。求你了,帮帮我。我还是想和子昭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