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宁宛如捞到救命稻草,满含期待地仰望着她。
“我有个朋友,是上海的大律师,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跟徐家结亲,且实在受不了这份冤屈,我可以请他来一趟汉口帮你打官司。如果你家人不愿意,我悄悄给你钱,你也不用跟别人说。这样的案子很难不引起注意,更何况牵涉的是汉口有名望的两个家族,你到时候好好咨询一下我那朋友,看怎么样才能保护好你们的私隐。小心点为好。”
璟宁懵了,一时弄不懂她的意思。
孟夫人表情痛苦,似十分为难:“以你的情况,告徐德英强奸或诱奸应该都可以的吧……他做出这样的事来,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是得还你一个公道。”
璟宁闭了闭眼睛,再次睁目时只觉视线模糊,她慢慢站了起来,有一种想放声大哭的冲动。
孟夫人见她眼中包满了泪水,柔声安慰道:“想开点孩子,没有过不了的坎。”
“谢谢伯母。”璟宁已没了丝毫希望,向孟夫人深深鞠了一躬,“给您添麻烦了,我先回去了。”
“宁宁,考虑一下我的建议,要不就听你爹娘的话,嫁给徐德英吧。做父母的,总是为自家孩子好,徐德英家世不错,你也不吃亏。”孟夫人补了一句。
“嗯,您说得对。”璟宁道,转身往外走,竟忘了道别。
孟夫人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一直站在一旁的陈伯轻声道:“潘小姐看着也挺可怜的。其实……夫人您大可不必说得这么绝。”
“她可怜,难道我的儿子不可怜?若不是因为这姑娘,孟家何至于到此雪上加霜的境地。我可怜她,谁来可怜我们家?”孟夫人冷冷地说,但眼圈儿却红了。
陈伯无言以接,摇首叹息。
璟宁在院子里停了停脚步,抬首回望二楼东侧子昭的房间,有人立在玻璃窗前,如沉在水里的影子。
她知道他在家。之前在客厅时,她隐约听到木质楼梯上方的脚步声,便猜到他应当听到了她说的话。所以她才全数坦承,只因不愿放弃这个向他坦白的机会,所以她才将羞耻痛悔、将她的悲伤无助全部告诉了他母亲,以及他。这是心甘情愿的卑微,或许仅剩下这一次机会,她必须竭尽全力地恳求。
曾有过渺茫的期待,期待他冲下楼,怒骂她或嘲讽她,但他没有。他只是坚决地用沉默审判她,他的惩罚是不给她丝毫回应。
璟宁伫立良久,一瞬不瞬地看着那扇窗,仿佛能与子昭对视,将思念与哀伤投递过去,仿佛能寻求到些微的安慰。然而窗帘被拉上了,她的目光终还是被隔绝在外。
有云朵飘来,天光一时变得暗淡,掌心上难看的伤疤,依然留有锥心的痛。好在她再不想弹琴了。
璟宁走出孟宅,不再回头。银川本倚在车边等候,上前迎接,她脸上隐有泪痕,目中无丝毫光亮。银川早料到孟家的情形,对她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
原以为这一路必和来时一样,让时间凝固于冰冷的沉默,但当汽车缓缓驶离孟宅,绕过洋房林立的街巷行至江边,璟宁却开口道:“大哥哥平日这么忙,这几天把时间耗在我的事情上,不觉得可惜吗?”
她语带讥讽,银川听了却有隐约的愉快,柔声说:“一点也不可惜。小栗子,先不回家,你陪我吃晚饭吧。”
她听不得这个旧时爱称,转头去看窗外掠过的行人和远处浑浊的江流。
〔四〕
车在江边行驶了大约半个小时,经过一排高高的悬铃木,在一处幽静的院落外停下。进门绕过太湖石平叠的假山石笋,是一个两进的庭院,花厅四面留有廊柱,柱间设有供人休息的鹅颈椅,汉瓶型漏窗上的冰裂纹图案筛出屋内灯火。一位男侍者着白衫黑裤,站在正门前迎接,向银川礼貌问好:“潘先生来了。”又向璟宁行了个礼。
歇山屋顶使厅堂显得十分轩敞,前厅未设隔扇,让室内更无闭塞之感,大堂摆置两张大桌,并未有客人在座,东西两侧各有房间,房间与房间并不相通,在每间屋门前辟有恰好距离的过道。西侧雅间似已被客人包下,时有笑谈声传出,东侧两间屋子倒是空的。
侍者掀帘步入,站到一侧,请银川和璟宁进入屋内,房间很宽敞,正北窗下摆榉木香案,斗彩花瓶插着时花,三面墙上俱挂有书画:红果山水,花鸟雪景,松竹梅兰。璟宁一路看来,虽然心情极差,但也觉得这饭庄清雅有致,与寻常食肆截然不同。
待坐下,银川对璟宁道:“这儿鱼菜做得好,房间也干净,是一个朋友名下的会所,平日里只招待商界人士。如果不是前些日子在重新装潢,早就带你来了。”
璟宁托着腮,恹恹地嗯了一声。
侍者很快呈上花生瓜子、蜜饯点心,又端来热茶给二人斟上。银川点了一份瓠子炖骨汤,青笋鳝鱼,几道蒸菜,问鱼鲜有什么,侍者笑道:“进了一条三十斤的江鲤。”
“我们两人可吃不完,光一个鱼头就能做成两大锅菜。这样吧,你让大师傅拣两条才鱼,炒个鱼片,弄个豆腐,再包点饺子来。”
侍者应了,退下。
璟宁漫不经心喝着茶。
银川又将侍者唤进来,点了份清炒南瓜尖。等待上菜的时间里,他抓了一把瓜子,剥好了放进面前的小碟中,也许是想让她忆起过去快乐的时光,他将瓜子仁拼成了一朵小花,微笑道:“还记得吗?每次你不高兴的时候,我要么去给你买甜栗子、卤鸡爪子,要么就给你剥瓜子,用瓜子仁拼成小动物、小花的模样,你一见,眼泪就收住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早过了用吃的就可以哄开心的年纪。”
银川依旧温和浅笑:“那也得吃啊。吃好了,吃饱了,才能有力气去爱去恨,有力气去生气去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