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川吸了口烟,问:“你觉得我会跟他打?”
李南珈没吭声。
银川道:“我可以告诉你,目前没有这样的可能。第一,我在创业时期,最大的对手尚未除去,佟爷是一直以来的帮手,我若过河拆桥,既不聪明,道义上也说不过去。再者,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念他的情,不会主动跟他作对。”
他叼着烟,神色从容地端起茶壶给三个茶杯里均加了点茶:“现在周嗣冲这边的事了了,我们终于可以继续推进下一步了。”将茶水递给李南珈,李南珈双手接过,轻声道:“谢谢。”
银川露出戏谑笑容:“你还是老样子。”
南珈僵硬的脸色终究还是变得柔和了一些,说道:“最近我始终有些不安,总觉得有无法规避的危险存在,至于是什么危险,却又说不上来。不管怎样,潘盛棠老辣坚毅,几十年来一直是洋行的首脑人物,熟谙西洋文明,又是地道的旧式商人,他不会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不会不给自己留退路,即便最后没有退路可走,也难保不会想出玉石俱焚的歹毒招数。郑先生,我们现在必须要提起最大的警惕,自然非常需要长期稳固的帮手,和佟爷的关系,一定要好好维护,他提出的一些要求虽然对您来说可能过分了一点,但我们现在也只能忍耐。”
银川正色道:“是的,佟爷能帮我这许多忙,并不是全出自好心。不过,即便他的目的是有利可图,也无可厚非。”
素怀这时插话道:“普惠华账房早就一盘散沙了,洋行高层也在分化瓦解,利益不光牵涉国内国外,还有省政府、财政厅、甚至民政厅,潘盛棠如果真有问题,一旦影响了这些人的利益,洋行未必不会让他成为弃卒。在这一点上,也算是对我们有利的情形。”
南珈摇头:“不,我们或许可以达到打击他的目的,却无法保证是否能最终摧垮他,除非……”
银川抬起眼睛:“除非他自己垮掉。”
南珈失笑道:“谈何容易!”
窗外,稀薄的云层被风拉得很长,长空浩**,隐隐透出秋日的清冽。
银川看着窗外,出了会儿神,轻描淡写地道:“Achilles'Heel。”
半神阿喀琉斯,出生之后被身为仙女的母亲握住脚踝倒提浸入了冥河,自此刀枪不入,战无不胜。然而在特洛伊之战中,他却被太阳神阿波罗一箭射中了脚踝,而那里,正是他致命的弱点。
阿喀琉斯之踵,这个古老的传说讲述了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这也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铁律:再强大的人也会有致命的软肋。
潘盛棠的软肋是什么呢?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银川道:“如果不出意外,富兴银行创立将是很快就会有眉目的事情,在此之前,我们需要做的事很多。洋账房的詹姆斯最近跟埃德蒙提了一个点子,说打算在汉口弄一个学习班,让华账房的职工定期去上上课,潘盛棠认为这是詹姆斯在暗示华账房的人素质越来越差。我倒觉得,如果我们能让华账房的职员多一点学习的机会,也是一件得人心的好事,若有好苗子,也不妨培养来为我们所用。洋账房与华账房历来关系复杂,我们中国人底气很不足,按理说,从总董到大班都算是买办们的雇主,这些年也是因为潘家功高势重,才让华账房腰板稍硬了一些。詹姆斯一直对潘盛棠看不顺眼,潘又很硬气,他们两个人的冲突,倒是可以给我们一点机会。”
素怀问:“您觉得詹姆斯以后有可能当总董吗?”
“这不好说。不论谁以后做埃德蒙的继任,离了我们这些中国买办,在中国就没法把生意做好。”银川很平静地道,“不是所有人都跟埃德蒙一样是中国通,洋人大多数都不屑于适应我们中国社会的风俗,在商业习惯上经常没有办法跟中国人顺利接洽,只有我们的存在,才会缩短他们和国人的距离。潘盛棠对洋人并不是愚忠,他只是看准了彼此利益连接最紧密的那个点,我们现在就是想办法要打破这个点!”
于、李二人均颔首。
银川接着道:“另外,几个外庄的工厂这两年其实一直亏损,还是年成的问题,今年上半年总算略有盈余,钱暂时不必用来抵亏,先分红给股东们,免得他们认为我有红不分,不讲信用。除此之外,答应给云秀成的钱,一分也不能少了。”
素怀忍不住道:“这些年来他要什么您给什么,留下多少烂摊子,哪一样不是您最后去收拾的?已经仁至义尽了。”
云琅的影子从银川脑海掠过,他叹了口气:“我不介意给他钱,倘若钱有用的话,我也不至于觉得对他们云家有所亏欠。再者,他知道分寸,不会碰我的底线了。”
南珈忽然道:“如果计划最终成功,你以潘大少爷的身份脱离潘家,将会是一件轰动整个汉口的事情,对于你的身世,外界只怕会多有议论,舆论一向都是有好有坏的,是不可控的,效果无法预料。而倘若郑先生不脱离潘姓的话……”
“不可能。”银川断然打断,“只有摆脱潘姓,我才……”
他眉间露出细纹,显得有点激动,在意识到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未必适合眼前这两人听到时,他及时收口。
南珈还待再劝:“您应该知道什么事情最重要。”
“南珈!”素怀喝止。
南珈想了想,终于缄口。
待银川离去,素怀微带怒容道:“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只能留在心里。别忘记了我们的身份。”
南珈道:“刚才的话都是为他好。我不希望他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和苦心经营毁在儿女之情上。”
“儿女之情?”素怀看着他,满脸都是怀疑,“你什么意思?”
南珈眼中闪过一缕复杂的意味,转开了脸去。
素怀追问:“南珈,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还是郑先生跟你说了什么?”
南珈淡淡道:“没有。只是现在局面太凶险了,郑先生虽然一直都很理智淡定,可是你我都知道,他也有很脆弱的一面。我很怕他撑不住。潘盛棠虽然是他的仇人,但潘家也有人是郑先生一直当作亲人的,你难道不记得他在伦敦的时候是怎么说起那个‘小姑娘’?这种两难的境况,试问如果是你遇到,你会一直从容下去吗?”
素怀沉思许久,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自然是不行。但他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费尽了心力,为了将来的事业做出了那么多的规划,他有这么大的抱负,是不可能让自己困于眼前,功亏一篑的。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他现在熬得这么艰难,估计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为了这种两难的境地。”
南珈忧虑地叹了口气。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