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润商行,是美资盛昌洋行最重要的供货方,其黄金、珠宝和烟草业务均在整个亚洲处于前列,早在数年前,启润商行便私下里和潘家搭上了交情。璟宁十三岁生日的那条玫瑰花项链,便是通过启润商行定制的。
在普惠洋行最近的一次股东大会上,盛棠忽然提出了收购启润商行的建议,华账房一时哗然。
潘盛棠虽然名望极高,是华账房的当家人,基本上无人敢与之作对,可这一次情况发生了变化,竟然没有一个股东站在他这一边。这些华账房的合伙人,之前将精力几乎全投在了与大钧竞价上,也更期待着尽快获得利益,风向这么陡然一转,用谢济凡的话来说:“真是和儿戏没什么区别。”谢济凡一向为人中庸,这算是他说得最重的一句话了,许静之、闵百川等人也都非常不客气地提出了反对意见。
一直处于观望之中的总董埃德蒙将银川叫去了办公室。
这个在中国度过了大半生的英国老人,坐在沙发上,久久凝视着当年潘盛棠送给他的紫檀点翠百宝花鸟屏风。檀木发出隐隐的香气,黑色边缘上闪烁的阳光顺滑得如同丝绸,随着光线的移动,宝石和翠羽现出亦真亦幻的霓彩。
埃德蒙怅惘地叹了口气,对银川道:
“你父亲今天的提议引起这么多人的反对,你是否有所预料?”
银川背立窗户站着,面部落在阴影之中,回道:“普惠洋行资产庞大,近几年在盈利上大不如前,我父亲因身体原因,在生意上难免有无法顾及之处,我又是弱冠入世,经验薄弱,股东们的质疑不是没有道理。以现在的基础要完成一项收购是有风险的,更何况和大钧之间的事情还没有了结。”
“所以你也反对?”
银川摇摇头,直接道:“您都不反对,我又为什么要反对呢?”
埃德蒙转过头来,矍铄犀利的目光落在银川脸上,银川缓缓一笑,道:“启润商行资金雄厚,蒸蒸日上,今后很可能会将生意扩张到咖啡和谷物上面,仓储运输是和这些业务紧密相关的,以一保万,所有的链条都可以在掌握之中,也都可以带来盈利的可能。其他股东之所以反对收购,主要还是将目光局限在眼前,不愿意冒险。说实话,谁做生意不是在冒险?但真正要做好生意,就需要充分估量风险,然后投入精力去运筹经营,该下手时就下手,时机一过,机会也没了。启润商行主动发出了邀约的信号,父亲经过详细调研,觉得没有理由错过这次机会。”
“详细调研?你父亲平日里连家门都不太出的啊。”
银川道:“这次调查和分析,主要还是由父亲筹措人手来完成的,我虽想减父亲忧劳,却还是因资历尚浅,仅仅打个下手。父亲不顾病痛在身,勉力主导,夜不成寐,只为了不负洋行委以的重任,我既敬且佩。”
文绉绉的一番话,意思其实是:收购成功获得盈利,自然有他的功劳,可要是最后吃了亏,他不过是打个下手,也就没什么大过失,潘盛棠才是最终的决策者,担负着最大的责任。埃德蒙是中国通,怎能不明白银川绕来绕去的言外之意?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银川,年轻人依旧隐匿窗前的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闪亮如星。
埃德蒙说:“你父亲的问题我看得很清楚。他太要强,虽然心细如发,在意的却是一些不该在意的东西,比如洋行谁跟他亲近,他便重用谁,谁听话他便认为谁忠诚,谁说了不好听的,谁忤了他的意,他就觉得这人有反心。说实话,即便有反心,人家反的是他潘盛棠,又不是反普惠洋行。洋行是谁的?是你们潘家的吗?总买办虽然有个总字,说来说去和洋行之间不也是雇佣关系嘛。你们虽然是股东,但这也是洋行念及情分,给你们的是‘有限’责任。谁才是无限责任股东?聪明如你,应该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我不太喜欢你们中国人私底下搞小圈子,做生意拉帮结派,太耽误大事了。说来是为了情分,什么有钱大家赚,实际上往往事事触及原则和利益,最后受了损失反而影响感情。你年轻,尤为要注意。”
银川心中一凛,知道这也是对他的警告,点了点头。
“盛棠的性子越来越犟了,你是潘家的长子,又是盛棠的得力助手,要多劝劝他:该卸包袱的时候就得卸包袱,量力而行。”
银川很为难地道:“卸包袱这样的话,我是绝不敢对他老人家说的。”
埃德蒙嘿嘿一笑:“也是,这种话,只要是老人都不会喜欢听,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委婉地将这个意思传达给他。查尔斯,这几年你的成绩我是看在眼里的,你很有天赋,也非常有抱负。现在我想知道,假如是你来做决定,在大钧和启润之间,你会选哪一个?”
“我不是总办,我不能做决定。”银川淡淡道。
“假如你是呢?你就当假如,随便想一想。”
银川沉吟一瞬,郑重地道:“大钧颓势虽现,我们守着它,也无非是等机会和别人一起分它一块肉而已。而启润商行一旦并入了普惠,则是我们独有的利益,谁也别想跟我们分。孰轻孰重,一比则知。我还是会和父亲一样选启润。”
“那么我再问你,如果我让你父亲今年就退下来,你来当这个总办,怎样?”
银川正色道:“我们这一行,父业子承兄终弟及,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我迟早会到那个位置,待父亲什么时候累了,他也自然会为我安排好一切。我要是急于上位,不仅会辜负父亲的栽培之心,也很可能会因欠缺经验让洋行的生意受损失。埃德蒙先生,求您还是饶了我吧。”
埃德蒙耸耸肩:“开个玩笑罢了,你就吓得脸色都变了。”
银川依旧皱着眉头:“父亲现在是一座金山,我不过是一枚小小的铜板。”
“可无数个铜板汇集在一起,总有一天会变成金山。”埃德蒙道,“做事情和积累财富一样,不能单靠一己之力。”
银川心中一动,脸色终于有了一点变化。
埃德蒙观察着他的表情,忽地眉毛一扬,笑道:“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是忠诚的人?”
银川思忖了许久,却似乎答非所问:“我认为……一个极端利己的人是不可能忠诚的。”
三天后的股东大会再次召开,埃德蒙出席,传达了总部以及洋账房的决定:收购启润商行。
很快,盛棠以华账房当家人的名义,陆续中止了和一部分小买办的合作——他认为绝大多数生意是多余的,除了添乱没有别的用处。
“现在金价大幅度波动,想要挣大钱,就不能局限在普通的小市场里,普惠洋行需要源源不断的活水,华账房必须得紧跟时势,去旧迎新,我们需要削减成本,击中精力把我们在行业上的优势发挥到极致,那么……很抱歉,减少不必要的交易和代理就不可避免了。”
为了快刀斩乱麻,终止合约的事宜在两天之内全部完成,尽管对每一方都给予了一定补偿,但这依旧是普惠洋行几十年来第一次做出的有违契约的事情。许静之、邵慈恩等人无比震惊,他们知道这是潘盛棠宁肯撕破脸也要表明他的威权,杀鸡儆猴,逆他的意就别想跟普惠做生意。
裁人,换人,去除掉旁枝末节的生意,这一切都与收购启润商行有关。原来,与大钧的价格战是刻意放出的烟雾弹,当所有洋行都去击杀大钧的时候,普惠洋行正在着手自1911年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扩张,当扩张完成,大钧势必已在其他洋行的夹击下遭遇重创,普惠再去争取与绿伯爵号邮轮在东南亚航线的合作机会,正是一举两得。
各种报表和账目,此刻才开始陆陆续续送到银川的办公室。
谢济凡找机会来了一趟,看见银川书桌上堆满的大册子以及凌乱的电话线,不禁笑道:“重任在身,你可别干砸了。”
银川道:“之前他瞒得死死的生怕人捣乱,现在事情亮到明处,别人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了,跟他作对就是跟洋行作对,他连我这个‘亲儿子’都防着,对你们会怎样猜忌,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