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开吗?父母的血海深仇还报不报?多年的忍辱负重还要不要一个结果?他回答不了,更何况他根本无法对她完完全全坦白。而当他将手放在她的肩上,当她惶惑地抬起头看着他的时候,他也顿时失去了勇气。
告诉她又如何?她眼里盛满了对另一个男人的爱,而他却从没有机会走进她的心,像窃贼一样藏匿着对她的一切情感。
告诉她之后会怎样?也许会永远失去她。
话终于说出口,已换了另一番内容:“孟子昭是怎么打算的?他……能不能为你负起责任?”
“下个月他要去欧洲,说是为了生意上的事,”她有点不安地道,“他要我跟她一起去,已经在准备手续了。”
“你答应了?”
“我不想再待在汉口,不要留在不好的回忆里。”
银川一颗心轻飘飘的,倒是没再觉得心痛了,他坐直了身子,将车重新发动。
“大哥哥,你是这家里最疼我的人,也是最懂我的人。大哥哥,如果这一次我能有机会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你忍心让我放弃吗?”璟宁恳切地道。
银川看着前方,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最近洋行事很多,父亲不会有闲心来干涉你。要做什么就抓紧做,但你记住,我能力有限,不会帮你,但也不会阻止你。”
“你说的是真的?”她湿漉漉的眼中闪过一丝怀疑的光芒。
“是真的,”他看了她一眼,“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心希望你幸福,而现在我最关心的是你肚子饿不饿。”
〔四〕
德明饭店一楼到二楼的宴会厅全被包下,每个角落都摆满了花卉:蝴蝶兰、月季、芍药,甚至有黄水仙,这些花在秋意渐深的汉口很罕见,也异常昂贵。旋转楼梯至二楼中间的小平台巧妙地改装成一个戏台,后置乐器及座椅,几位琴师已端然就座。詹姆斯和银川早到了一个小时,负责接迎宾客,待璟暄引着盛棠夫妇步入门厅,詹姆斯朝琴师做了个手势,轻快明亮的迎宾曲顿时响彻厅堂。
银川向詹姆斯一拱手,以钦佩的语气道:“难为大班懂我们的广东民谣,真是细心周到,博学有才。”
詹姆斯笑道:“你不帮我请来这广东班子,我怎么能细心周到呢,怎么能显出博学有才呢?”
银川一笑,朝盛棠等人走了过去。璟暄见他走来,兴奋地道:“大哥你好厉害!一个洋人开的饭店,生生被你弄成广东会馆的样子。了不起,厉害!”
银川没接话,只看向盛棠,笑着问:“父亲可满意?”
盛棠板着脸,眼睛里却是喜悦的神色:“詹姆斯爱胡闹,你也跟着胡闹。不像话。”
银川殷勤地说:“哪里是胡闹,今年腊月就是您的六十大寿,我是提前练个手,给您热热场子。”
盛棠叹了口气:“时间过得真快,我都六十了,老了啊!”
“您可一点也不老。”
一楼门厅入口处陈设着一个巨大的紫檀屏风,镶嵌着玉石叶子和洒金梅花,似能让芝室流香。绕过屏风,坐北朝南横放两桌,作为首桌,纵向分为两列,每列各九桌,摆满了各式珍馐。耳边南音环绕,侍者们全是广东人,男的脸庞轮廓分明,女的肤色如蜜颇有风韵。潘家是汉口买办中最有名的广东帮,这场席办下来,一见而知潘家人表面虽是客,实则为主人。
见此,盛棠这才向银川点了点头,露出一丝赞许之意,又嘱咐璟暄一会儿坐到邵慈恩那桌去,好生应酬一下。云氏陪他们站了一会儿,也自去找相熟的女眷们说话去了。很快,华账房的买办们全都到齐,洋账房的大班和高级经理、启润商行的重要人物也全部到场,埃德蒙最后入场,盛棠上前迎接,坚辞首席之位,恭恭敬敬地让给埃德蒙,待埃德蒙不得不笑着坐下,他方谦逊地坐到埃德蒙身边,银川与詹姆斯则坐在首桌的末席位置。
菜已上好:佛跳墙、珊瑚百花鲍、花胶炖北菰、蒸石斑、鲍身烩鱼翅、焗龙虾、豉油胆蒸老虎斑,再有风沙鸡、避风塘排骨、烧鹅……荤的素的,煎的炒的,炖的烩的,焖的拌的,一一看来,没有一样不是广东做法。
埃德蒙对盛棠笑道:“潘先生把洋行当作家,我们也当潘先生是家人,今天就跟着潘先生一起吃一顿家乡菜。”
盛棠侧过去,向他欠身一礼:“多谢埃德蒙先生厚爱。”
普惠洋行如此放低姿态为一个华经理办这么一场庆功宴,还真是破天荒头一次。盛棠环视四周,所有人都面带笑容,有的是谄媚的笑,有的是观望的笑,有的是不屑的笑,有的是憨厚的笑,有的是不问世事的笑,有的是咬牙切齿的笑……他对这些笑早已见惯不惊,正如同三十多年的艰辛与不堪如尘烟掠过眼前,一片蒙蒙过后,已翻不起一丝波澜,可他心里有种空,怎么也填不满,有道疤,时不时就会疼。这一种悲哀,是不知道为什么就走到了这里,一回头,白茫茫空****,看不到退路。
埃德蒙缓缓起身,做开场致辞,盛棠的思绪游离,眼睛有一点模糊,他低头看着青花酒杯中清澈的酒浆,那里面仿佛**漾岁月流年,如梦点尘缘;再抬头,目光恢复清晰,那一张张笑脸背后暗藏了多少恩怨与奸狡?他忽然紧张起来,心想一会儿自己得代表华账房说两句,准备好的词儿可千万不能忘了:
“诸位,盛棠不才,从前清至今在普惠洋行华账房做事三十一年矣,真是岁月如飞。当年华账房艰难起家,洋行委盛棠以重任,盛棠深感知遇之恩,战兢惕励,不敢有一日懈怠。人生就是一门事业,若不做好事业,生之何益?若只投心名利,生之何益?若不做艰难之事,生之何益?若不尽职尽责服务于集体,生之何益!……”
他被自己感动了,微红了眼眶,抬起手擦拭了一下眼角。咦,不对啊,厅堂里何时变得这么安静了?他虽压根儿就没将刚才埃德蒙说的话听进去多少,却立时察觉了异样,转过头,埃德蒙恰好正朝他看过来,目光非常奇怪。
埃德蒙向盛棠微笑着点点头,道:“启润并入了普惠,它的华账房也会与我们的合并,华账房自然是以潘先生为首,但谢、邵、闵、许四位老字辈华经理,以及潘璟琛副总办这样的青年才俊,还有启润商行的刘璋、周少普二位精英,也应该加入董事会。为了公平起见,我已请示伦敦总部,由总部拟好了汉口这边董事会成员增加的新流程,各位即将加入董事会的同仁的资质,也会有一个重新评定的过程,但我可以保证,花不了多少时间。总而言之,汉口普惠洋行的高层一直需要注入新的思想新的血液,这是我和潘盛棠先生在这次并购之前就达成的共识。潘先生,您说是吗?”
如此重要的决定,岂会不经过股东们商议贸然在这么一个饭局里提出?
盛棠从游离的幻想中清醒过来,陷阱,他想到了这个词。埃德蒙已不信任他,不光不信任,还将他作为了假想敌。埃德蒙现在联合了其他人,一起站到了他潘盛棠的对立面。
真是一场卸磨杀驴的盛大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