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响起一阵嗡嗡的低语声,盛棠缓缓看过去,将不同的表情尽收眼底:云秀成一脸羞辱讪色,是因为埃德蒙要提拔的华人里,压根儿就没有他的份儿;谢济凡依旧是云淡风轻;邵慈恩眉开眼笑,带着意外之喜后的感激;闵百川得意洋洋;许静之好像还没回过神,当然也有可能是装的;剩下那两个启润的人盛棠并不关心,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银川脸上,银川正好坐在他对面,安静得像块冰。
埃德蒙示意盛棠也讲两句,盛棠轻轻摆手:“老夫一贯口拙,哪敢献丑,还是让大家早点开席要紧。”
“你可是普惠洋行的明星,若不说两句,只怕大家都不敢提筷子呢。”埃德蒙满脸堆笑,目光却有种逼人的凌厉。
盛棠站起来,端起酒杯:“那我就和埃德蒙先生一起敬各位一杯酒,祝普惠洋行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这话寓意多重,众人听了,都莫名地感到一阵寒意,倒是启润商行的人因新来乍到不明白普惠中盘根错节的关系,以为这不过是一句寻常祝愿,率先举起酒杯站了起来。于是,所有人也都拿起了酒杯,站了起来。
“干杯!”盛棠朗声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刚一坐下,喉间有热流涌上,急促呼吸想将之压下去,却不料气一蹿,立时引起几下剧烈的咳喘。埃德蒙“担心”地看着他,柔声问:“潘先生,你还好吗?”
盛棠挤出笑来:“不要紧的。”
杯盏碗筷声中,乐师一挥手,琴师奏响扬琴,紧接着笛子和胡琴跟上,旋律由急到缓,过门之后,一个歌女袅娜地走上小戏台,婉声唱道:
“不养春蚕不织麻,
荔枝湾外采莲娃。
莲蓬易断丝难断,
愿缚郎心好转家。”
这是清末流行于广州的竹枝词,由这蜜色肌肤黝黑双眸的粤女吟唱而出,仿佛带来了一阵南国的熏风。尽管在场多数人都听不懂广东话,但这婉转甜美的歌声依旧让紧张的气氛缓解了许多。
谢济凡心中一动,悄悄看了一眼银川,银川似笑非笑,目光正紧紧锁住盛棠的脸。
银川关切无比地站起来,绕过桌椅朝盛棠走去。
一步,又一步……戏台那边传来的歌声愈加清晰:
“荔枝湾外夕阳沉,
荔枝湾下野水深,
郎过泮塘莫折藕,
藕丝寸寸是侬心。”
就在这旋律中,银川走到盛棠面前,双手做出扶他的姿势:
“父亲您找我?”
盛棠的手不耐烦地一拂,似嫌他多话,银川姿势优雅地侧了侧,面露微笑,低头在他耳边道:“父亲,下一首是母亲最爱的曲子呢……”
盛棠猛地攥住他的手臂,借力站起,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这时远处琴师重重一个揉弦,胡琴调子一转,歌女曼声唱道:
“亭亭水,荔子香,
修篁碧,相思长。
晚钟伴夜潮,
离情暮复朝。”
盛棠胸口起伏,像是要深深呼吸,结果一吸气,肺部猛地一抽搐,手一松,整个人往后便倒,银川待伸手拉他已来不及,他的背脊在黄花梨椅上斜斜一磕,轰一声闷响刺耳。盛棠几乎是仰面朝天、连人带椅僵直而沉重地栽倒在地。
整个大厅一片混乱,所有人都站起来,所有人也好像全都被吓住了,连一向镇定的谢济凡也显得骇然震惊。
银川定了一瞬,屈身将盛棠扶起,焦急万分,大声叫人来帮忙。谢济凡冷眼旁观,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一刻是这个年轻人期待已久的,但他发现,银川的目光平静得如同早已将此幕预演了千遍万遍。
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包括埃德蒙那番话,谢济凡并没有多少心理准备。银川显然私下里和埃德蒙进行了某种合作,瞒过了所有人,包括他。谢济凡暗道这孩子隐忍谨慎做事周密,只怕已无人能出其上。事情的发展往往超过想象,银川焦灼的表情与冷静的双眼显得如此分裂,让谢济凡百感交集。他曾非常希望银川能早日变得这样审时度势冷酷精明,但当终于亲眼见证其蜕变,却无一丝一毫喜悦之意,反而觉得悲哀,甚至自责。也许是无常改变了原本的心意,无常让一切都在变动之中。
毁灭,重生,推倒,调整,不论是谁都免不了被无常裹挟冲击。
人生就是一个无常之火烧灼的炉膛,谁都不会预料到自己的命运将在其中被锻烧成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