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棠平静地点点头,说道:“他心脏是不好,想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倒还觉得十分有趣。”
银川的眸光闪了闪,像暗夜的星火:“前几年你用洋行的钱大量收购公债的事也被抖出来了,都在算这笔账呢,就等着本息一并合计好,拿着证据到法院去告你。若说对你做安排,应该轮不到我来吧?”
盛棠向他招了招手:“过来点,我耳朵不好,听得费劲。”
银川走过去坐到床边的椅子上,面无表情。
“紧张吗?”盛棠扫了他一眼,不待他回答,接着道,“完全不必。我现在就是个废人,你怕什么?”
“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会坐牢,我又不是废人。”
盛棠孔孔孔地大咳了一阵,直咳得额头冷汗直冒,肩膀直哆嗦。
银川平静地看着他:“是你怕了吧?”
盛棠喘息稍定,叹道:“在商场这大半生,见过多少人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今天出尽风头,明天落魄失魂。说实话,对现在这样的结果我并不意外。可我这老朽之身,已然病入膏肓,扛不过牢狱之灾啊,若在这两天死了倒好,要是没死,念在我好歹对你有养育之恩的分上,要不你来代我受此一劫?”
银川道:“我自该好好报答你的养育之恩,所以假如你真进了牢房,我保证不会让你跟何仕文一个下场。何仕文是怎么死的?吞筷子卡死的?我让人天天喂饭给你吃,你根本用不到筷子,这样行不行?”
“谢谢了,真是想得长远周到。不过今天的谈话好像有点怪,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习惯。”
“说实话我也不太习惯。咱们慢慢来,不用急。”
“难为你了,一直忍到今天。”盛棠的目光一瞬都没有离开银川的脸。
到了这个份上,所有的往事都不再是秘密,所有的问题也都有了答案,纵然表面依旧能做到谈笑自若,但两个人的目光里都激**着一团烈火。
盛棠闭上眼睛,习惯性地用食指指节敲了敲眉心,一下,两下,三下……然后他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你不希望我死的,对吧?”
“你的债还没还完,老天爷也还没给你一一清算够呢,怎么会让你死呢?”
盛棠抬了抬眉毛:“孩子,底牌亮得太早,小心遭教训。听我一句劝,以后还是稳重些好。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还年轻,老天爷做事的风格你不懂。”
银川的呼吸渐渐急促,嘴角却浮起笑。
盛棠语重心长道:“老天爷最爱戏弄的就是我们这些商人,你想,商场上哪有公道可讲?”
银川亦点头:“没错,若真指望老天有公道,你怕是早就变成鬼了。”
“可不是,我非但没变成鬼,还活到现在,把仇人的儿子养成这么个人才。”
银川无声地一笑:“当年为什么不把我杀了?”
盛棠反问:“去年发大水,你又为什么要救我?”
“我还没得到想要的结果。”
盛棠又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一件极开心的事:“真不愧是我**出来的好儿子,行事作风跟我一模一样。”
银川回应以沉默。
盛棠笑了一会儿,觉得口中干渴,侧过身子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无奈手使不上力,杯子刚拿到手便滑落到床下,洒得枕头和地板上都是水,银川坐着一动不动,看着他在那儿折腾,盛棠亦无所谓,舔了舔嘴唇,慢慢躺倒,长吁出一口气,依旧是有气没力地道:“敏萱死前留血书说你是我亲子,我选择了相信。当年我若真确定你是郑庭官的儿子,是不会留你的。”
银川平静无波的眼中泛起一丝涟漪:“哦,那什么时候确定了呢?”
“刚刚。所以我才说你底牌亮得太早。可惜了,这么多年,我真的把你当亲生儿子养。”
寒意从银川背脊缓缓爬起,眼前这个老人虽然眼睛半睁半闭,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儿,但依旧有种凌厉的煞气。
盛棠道:“可以理解,年轻人嘛,即便再谨慎,觉得要赢的时候总还是会忍不住要炫耀一番,更何况这些年你如此勤奋刻苦,没掐准胜算是不会轻易兜底的,我估计你也是憋不住了……好吧,按理我似乎没有跟你谈价钱的能力了,但今天你能耐着性子坐在这儿,自然是因为我还有些用处。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
“当年你施与别人的一切,慢慢地会全数回到你身上去,你夺走的东西,我也会让你连本带利还回来。”银川的眼角轻描淡写地扫了一下床头柜上的果盘,“打个比方,就好像你当年吃了一个不该吃的苹果,而我今天要做的,无非是让你把苹果树都给吐出来。”
盛棠的眼睛陡然睁大,有一瞬间,他非常想攥住银川的喉咙,将它一寸寸捏碎,又或者剜下那双已毫不藏匿锋芒的眼睛,让它们无法这样有恃无恐地藐视自己。但这只是一瞬间的念头罢了,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屏息了一会儿,平复下胸口如千万根针乱扎一般的痛意,哑声道:“你……”
“其实这些对你来说应该都不算什么,最难的时刻你不也刚挺过去了?真是讽刺,卖掉妻子换押金才有了当买办的机会,数十年对洋主人忠心耿耿,不也像条丧家犬一样被撵出了局?”
盛棠只觉喉中腥咸**一涌,适时地抬手掩住了嘴,一道热意猛地溢在手心,指缝间渗出血迹。银川生起微不可察的怜悯,去拿了一张毛巾递给他,盛棠接过,擦擦手又擦擦嘴,唇角始终带有的那抹笑终于敛去。
银川打开放在一旁的公文包,取出一叠文件:“这里面有一页是埃德蒙的亲笔信副本,他已向上海和伦敦总部请示让你退休,董事会每个人都签了名——洋行是真正放弃你了。这个就给你留做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