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川紧抿嘴唇,呼吸渐渐急促。
盛棠沉浸在回忆之中,目光朦胧:“一个闺秀,是不会轻易表明她的心意的,哪怕她爱一个人爱得要死,也只能将秘密深藏于心。这真是害了我也害了她。直到她嫁给我,我都不太确定是否出自她真正的意愿,她那么年轻,又那么漂亮,怎么会看得上我呢?而我……潘家曾落魄过一段时间,我发迹的经历和暴发户其实没什么区别。当她蹙眉的时候,沉默的时候,我总会感觉到和她有段遥远的距离,尽管我很努力地做生意挣钱,努力跻身到广州的上流社会,但这距离并没有因此缩短。她就像一个华美的花瓶,一件贵重的衣服,我看着喜欢,想要,费尽心力得来了,却是用不得也穿不起。怕摔碎了花瓶,衣服穿到身上又觉得不合身,想扔掉又舍不得……你说我中不中意她?也许。可要是我真的不爱她,我又怎么会那么看不开,做出那么多有违心性的事情?庆功宴上,你让歌女唱的那首竹枝词是我写给敏萱的,你能想象吗?我这样一个人,也会给心爱的女人写情诗。”
“她心里只有你。”银川切齿道,“她到死都想着你。那首竹枝词,她临死都念着。”
盛棠吃力地背转手,抚了抚腰后的靠垫:“说来也很讽刺,娶她的时候发誓要待她如珍宝,可实际上,我却把她逼死了,她自杀过不止一次。第一次,就是在我出卖她的那天晚上……”
他忽然觉得有点头晕,珠江江畔的屐声帆影在眼前若隐若现。
娇美的年轻妻子,纤小的双足踏上花船甲板,船身晃**不易站稳,他小心翼翼扶着她进了船舱,她坐下,朝他温柔一笑以示感谢,这顿时令他的心被无边悲伤占据,以致无法直视那张皎洁的面庞。敏萱澄澈的眸子波光轻闪,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突然深深吻在她柔软唇上,她吓了一跳,手掌抵在他胸口,一向矜持的她对他的唐突向来有些抗拒,他顿觉灰心,只说:“我去办点事,你等我片刻。”
她温顺地答应了,他赶紧转身欲走。
“盛棠!”她唤了他一声。
他停下脚步,她羞涩地垂下头,像个无措的孩子:“我有点饿。”
他应以一笑:“我带马蹄糕回来。”
她红着脸点点头,他无可抑制地想流泪,心中壁垒差一点垮塌,一狠心快步出了船舱。
是哪家在唱:
“落花满天蔽月光,这一杯附荐凤台上,绮殿阴森奇树双,明珠万颗映花黄……啊,啊,轻舟远去山万重啊……
又是哪家敲起了鼓。
笃锵,笃锵……轻舟去啊……人隔万重山……”
水声悠悠,鸡蛋花散发馥郁香气,月光凄迷,当他终于远离河岸,最后一次回头,透过茂密的荔枝林已难以分辨她究竟在哪一艘船上。珠江上的民船成百上千,雕梁画栋般的花艇亦多得数不胜数,船里的男男女女或纵情狂欢,或生离死别,红尘凡事,都由着江水无声载着流向远方,融进覆于天际的墨色烟云。
三十万银两次日便入了账,潘盛棠如愿成为普惠洋行的总买办,族人们大摆酒宴,庆贺潘家大倌在洋行华账房坐了首席。
何仕文在清晨将荣敏萱接回了家,而郑庭官当天就离开广州去了南洋。
在禀报情况的时候,何仕文眼中掠过泪意:“郑庭官坐在船头,穿着一件单衣,神情极是狼狈,见我来了,他方叩了叩舱门,对里面说:‘潘夫人,你家里人来接你了。’夫人低低应了一声……我进去一看,她衣衫上全是水。原来昨晚郑庭官支开船家,怕夫人逃跑,就将船划到江心,夫人,夫人还是趁他……趁他没留神,投了江。幸亏还是被救了起来。”
起初,不论敏萱做出多么过激的事,盛棠都完全谅解。他恳求过她的原谅,尽力解释过:郑庭官在生意上是如何咄咄相逼,失去普惠洋行这个机会对于潘家有多么大的损失,潘家好不容易重拾当年十三行时代的威望绝不能功亏一篑,他待她仍会和以前一样……她根本听不进去。听不进去没关系,他想他会一如既往爱她。他甚至带她住到郊外别墅,远离尘嚣,近半个月形影不离,这对一向勤勉工作的他可是件极不容易的事。可敏萱性格大变,她不再逢迎任何人,再没有了温顺,潘家亲族并不知其中原因,只认定这官家小姐傲气骄纵有失妇德,他们厌恶她,诋毁她,而她根本不屑于辩驳。就这么过了一年,连盛棠也觉得没意思了。逃避屈辱与内疚的最好办法就是遗忘,他也受不了每一次面对她时自己的样子,那种讪讪的模样。
盛棠更加沉迷于生意,商业上的成功如兑了蜜汁的蛛网,让他在贪恋甜头后,陷入无可逃脱的旋涡。对于一个充满野心的男人来说,有什么不可以拿来交易的呢?远大前程摆在眼前,其余的全都可以看开。他辗转于上海、汉口、宁波等地,甚至远赴国外,将敏萱独自留于家中。直到他娶了侧室的消息从汉口传到广州,敏萱大受刺激,终于平生第一次弯下她的傲骨,写信恳求他回家。他欣喜万分地回去,再后来,她怀孕生子——他曾想当然地认为孩子是他的。
在这一段短暂的安宁日子里,有些许时刻,尚能寻觅到一丝宛如新婚的温馨,但这就像一层薄冰一样脆弱,表面之下潜伏着动**与怀疑的涡流。风暴轻而易举地就来了,这一次,它摧毁了一切。
盛棠也觉得好笑,为什么自己的人生中会有荣敏萱这么一个角色。他如此理性聪敏,意志坚强,完全可以忽略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哪个富商缺过女人?她是官家小姐又如何?该从荣家得到的他早已得到,在广州凡是有头脑的生意人都很清楚一个道理:“交官穷,交商富,交了赌徒输裤子,交了和尚几道素。”凡是和官府相交,赔钱折本是普遍的结果,要晓得见好就收。荣敏萱高贵身份的利用价值并不长久,荣家一败,这价值也就没了,他潘盛棠顶着荣家女婿这个身份,还平白担了不少风险。
但她依旧是他不能自持的例外,一看到她,盛棠就觉得七情六欲贪嗔痴毒全被勾了出来,她是他的冤家和祸害。
在发现她暗自与郑庭官私通后,盛棠在突然间就如释重负。不愿意深想其中因由,不去想自己拒绝对流放在外的岳父施以援手曾让她多么失望伤心。选择痛恨比选择痴爱更容易,选择占有与摧毁比选择放手和宽容更轻松。为了钱出卖她,是他平生最大的耻辱,他觉得不再亏欠她的感觉很好,不再低她一等的感觉更是美妙,她的背叛超脱了他对她的罪,他终于清白了,而她满身脏污。
一切就简单了许多。他可以毫无愧色地折磨她,凌辱她,冷落她,享受高高在上的骄傲;他也可以放手实施对郑的复仇与攻击,直到走到最决绝残酷的一步……
记忆是凝固的,零散的,凌乱的。举重若轻的线条,缥缥缈缈的碎片,轻描淡写地在心里划过来划过去,陈旧的伤口溢出了新鲜的血,但伤口的主人,已能无视它带来的痛,自虐般地撒上嘲讽的盐。
盛棠呵呵笑了起来,声音嘶哑破碎,他漫不经心地道:“如果你是我,当知道心爱的女人在背地里和仇人私通,你爱如珍宝的孩子,有可能是奸夫的孽种,你会怎么做?”
银川双手冰凉,锋利的目光直视着他:“我不是你。”
“你不是我,但未必不会处在我当年的境地。”
“没有可能。”
盛棠又是嘿嘿一笑:“一辈子很长的,可不能打包票。如果有一天能看到你和我一样,应该会非常有趣……”
银川眉峰一挑:“您的精神好多了,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盛棠一声长叹,好似万般无奈:“我还是抓紧时间说点正事吧。阿琛,在这三天里,你为我做了哪些安排?”
〔三〕
银川道:“洋行在查华账房的旧账,大多是你亲自经手的一些生意,我没有权利拒绝,也不能对他们有所隐瞒,所以,我把你背着他们做的事,全都告诉了他们。他们很有收获。埃德蒙终于知道,那个一直以来在他面前表忠心的人背地里可发了不少横财,他气得差点犯了心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