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静之叹道:“阿琛一向低调,这些年跟着盛棠,竟大有青出于蓝的样子。我们几个老辈压在他头上也有几年了,见他老实,明里暗里也给他吃了不少亏,见不得人的事,也不是没做过。现在他秋后算账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就是有些太狠辣了……济凡兄,这孩子的为人你一点都不清楚?”
谢济凡颓然地摇了摇头:“我是真的不太清楚了。”
闵百川道:“只要大家的生意能做好,谁来当总买办都一样,反正盛棠这些年乖戾专断,我们早就深受其苦。年景这么差,华账房要真能有些起色,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忽然颇有兴味地看着大厅入口的方向,“哎,老邵,你女婿来了。”
邵慈恩立刻转头,果见潘璟暄从外面进来,他的头发比平常男人的头发略长,恰到好处地遮掉耳部的缺陷,可即便这缺陷会暴露在所有人的眼中,也没人会否认他的英俊,当然,是有些可怜的英俊。
邵慈恩苦笑道:“真沉不住气,还说不来呢。”
“这可是正牌潘家大少爷,咱们被拿走的不过是一些股份而已,跟他比起来,可就算不了什么啰。”许静之意味深长地道。
谢济凡皱了皱眉。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是买办世家的传统,”闵百川慢悠悠地道,“现在一个姓潘一个姓郑,老规矩怕是不适用啰。”
璟暄缓缓走到银川身旁,见银川正被两个记者围着说话,便安静地站到一旁等候。
银川向他微笑点头,继续侃侃而谈:“现在是新的时代了,随着我国经济地位的提高,华账房将要面对的情况会更复杂也更繁多。但是,我将所有的变化都看作是好的机会,也常和同仁们说以往我们的强项不会有什么新的作为了,最需要的是找出不足之处,找到可以改进的契机,朝新的目标去努力。”
“外国董事对您上任后在华账房即将推行的革新举措有没有意见?”一个记者问。
“老牌洋行也需要适应新的变化,更何况华账房涉及到以整个中国为基地的生意,他们也希望有新的改观。”
另一个记者看了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璟暄,大胆地问道:“郑先生,如今您公开了真实的身份,您的养父潘盛棠先生说您在潘家的一切都不会有变化,那潘家其他人是否也这样认为?”
银川似是而非地答道:“在我的心中,他们是我的精神动力,永远在鞭策我,让我不能懈怠。”
璟暄恰到好处地走上前去,银川无比热情地揽着他的肩膀,眼眶微红,好像感慨万分。
璟暄从一旁侍者的托盘里拿起一杯香槟,银川见了,笑道:“你平常不爱喝这个的,”转过头吩咐侍者去拿雪莉酒。
“没关系,都一样,”璟暄举杯微笑,“大哥,我代表潘家人衷心祝贺你!”说完,哗的一下将酒泼在银川脸上。
大厅里陡然变得鸦雀无声,两个记者瞠目结舌,所有人的目光也全聚拢过来。于素怀快步走来挡在银川身前,南珈则是迅速走到一个拿起相机的摄影记者面前,礼貌地阻止他摁下快门。
素怀沉声道:“今天是华账房的重要日子,潘先生,您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潘氏家族的脸面,还请您自重。”
璟暄将空酒杯放进托盘,冷笑:“哪位潘先生?是这位还是我?”
银川用手帕擦了擦脸和头发,静静地看了璟暄一会儿,在他肩上宽容地拍了拍,再向众人微微一欠身:“恕我失陪片刻。”说罢转身往外走去。璟暄快步跟上,银川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道:“素怀不许拦着潘先生。”
于素怀犹豫片刻,终还是将试图阻拦的手放下。
休息室在楼上,是个小套间,他们从旋转楼梯走上去,裹挟着两团寂静,反衬四周推杯换盏的热闹笑语。
有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嬉笑着从三楼下来,当先一个脸蛋胖乎乎的,他敏捷地迈着步子,裤兜里抖了两颗糖果出来,他自己没注意,走在后头的小男孩却发现了,后者大眼睛忽闪一下,弯下身子将糖捡起,飞快地揣了一颗到自己兜里,拿着另一颗追上前头的小胖脸:“你掉了一颗糖。”
小胖脸大方地道:“送你啦。”捡到糖的男孩摇摇头,将那颗糖塞回他裤兜里。他们勾肩搭背地下楼去。
璟暄的脚步倒是缓了一缓,将头探到扶梯外,恰能见到一楼大厅的一角:胡桃木圆桌,上面摆置一个留声机,正递送着悠扬音波。爵士乐像暮色黄昏的光,又像秋天的细雨,一点点筛着时光透出的哀凉。那个小胖脸确实更活泼一些,跑到留声机旁踮足瞅了瞅,抬手移开唱针,小号声便戛然停在半空,像来不及发出的呼唤。另一个小孩则静静立在小胖脸身后,脸蛋被什么东西挤得一鼓一鼓的,原来在吃糖,也许就是刚才捡起的那一颗。
璟暄抿了抿唇,一时间百感交集,像也有一颗糖含在嘴里,说不清滋味是苦还是甜。
〔二〕
银川将脸捂在毛巾里,话声闷闷地从盥洗室传出来:“多亏你给我解围,说实话我还真是一向不喜欢应酬。”
“你累不累?”璟暄坐在沙发上,语含讥讽,脸带讥笑。
“当然累,从天没亮就忙到现在。”
“二十多年了,你跟我们演着这场戏,父子情深,骨肉兄弟,你的演技跟花楼街的白面小生真是有得一比,虽说你很有演戏的天赋,但是……你真的不累么?”
银川一边擦着脸一边走出来,坐到璟暄对面,他的相貌曾经是那般内敛的清俊,就似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但现在每一个表情都糅合了人世间的味道,充满了矫饰的圆滑。
他温和地说:“我明白你的心情,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介意。”
璟暄道:“从小到大,我什么也不缺,去争去夺不是我的本性,以前抢你的玩具,跟你斗嘴,无非都是出于孩子气。十六岁那年,父亲要在我们两个人中选一个去洋行见习,我以为你是真心让着我,所以我才会去。说实话我没什么志向,天天脚不着地地忙碌,并不是我向往的生活。我怕累,也知道自己没有吃洋饭的本事,但我觉得能有资格去见习,可以让我在外人面前显得聪明能干,这是出于虚荣心,但这样的虚荣心并不会持久,我做不了也做不好洋行的事。一直以来,母亲那边的亲戚总提醒我防着你,说你如果当家一定会容不下我们兄妹,我从来都不信。后来……你从洪泉根手上救我回去,我更是认为这样一个为我连命都不要的人,怎么还会容不下我呢?”他眼眶微红,微微抬起了脸,“我崇拜你,信任你,视你为榜样,可没料到你做的一切不过是一种处心积虑,你所有的好都有不可告人的动机。现在你拿走了潘家全部的股份,普惠洋行再无一个潘家人,父亲数十年的心血就这样被你一手抹掉。你家当年究竟施予了潘家何等恩惠,要我们剥皮削骨一般偿还给你?”
银川深深地注视着他,平静地道:“潘家家产我一分也不会要,为了维系和你们的情分,我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并且,现在这样的安排,是你父亲同意了的。”
“潘家,我父亲,呵呵,改口得倒也挺快。”
“没人愿意一辈子撒谎,不论是出于何种理由。”银川笑了笑,“现在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可以告诉你,你们在洋行的股份,我拿在手中问心无愧。”
璟暄冷冷道:“那么,你在我的账目上做手脚,害父亲不信任我的能力,后来又要我去代管舅舅的外庄,我好好一船德国零件,被人调包换上仿制商标,弄得洋行大班对我深恶痛绝。做了这些事,你还是问心无愧?”
“那么你呢?当年早知道绑匪打算绑架的人原本是我,你却没有透露一丝半点,在我冒险舍命去换你的时候,你又是否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