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银川刚刚从外面赶回来,家里很乱,她和璟暄以及母亲将父亲的失踪怪罪到他头上,说了很多绝情的话。他不反驳也不回应。晚上警察就来了,不由分说地要带他去警局,没有解释是什么原因,但他好像什么都知道,立刻便很配合地跟着警察往外走。
云氏一路追到外面,高声叫好,就像打了胜仗,她又哭又笑地道,快看看,这就是他的下场,这个忘恩负义的小骗子!老天爷看着呢,天网恢恢啊。
银川回头,面容平静,目光在寻找着谁,但他失败了,因为璟宁躲在门厅的一个博古架后头,他默不作声地走了几步,再次回头,她恰好探出身子被他看到,无法辨清他处在黑暗中的表情,她只听到他响亮的声音:相信我!
相信他什么呢?相信他是清白的,还是相信他那份永无法得到她回应的爱情。
就是在那一刻,她发现心里有一只蜘蛛,也许它早已经出现,只是未曾被察觉,它悄无声息地织着网,慢慢地爬,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爪子轻轻地攥着心,不致命,却足够让她痛。
〔四〕
银川的笑声是沙哑的,一边笑,一边抽了好几口烟,像肚饿的人吃饭,带着一股凶狠。关押他的这间屋子空气窒闷潮湿,他挽起了袖子,松开了领口,肩背和膝盖却觉得寒冷,偶尔一吸气,嘴唇会轻轻颤抖,连夜失眠让他憔悴不堪。
这是他被秘密关押的第九天,于素怀和李南珈通过佟春江的帮忙,终于见到了他。
他不停在笑,好像听到了一个滑稽无比的笑话。
“是的,密道就在他卧室,书柜里有机关。”素怀道。
南珈则用开水涮了一个茶杯,给银川泡了杯茶,银川端起喝了一口,笑道:“潘家所有人都不知道?是啊,连我都不知道,还有谁可能知道,除了潘盛棠自己!真是太好笑了。真是百年难遇的奇人。像他这样自私寡毒谁也不相信的人,何必要有一个家庭?这不是给他自己找难受么。”
素怀苦笑道:“听说警察在书房发现密道的时候,潘家所有人都在,潘夫人当场就晕倒了。”
银川又是一阵笑,但笑着笑着,渐渐沉下了脸:“那栋房子的旧主是个英国人,工程师也是英国人,有密道不足为奇。在中世纪的英国,这些密道用来逃生或留给传教士出入,到了我们这儿,潘盛棠用它来当他真正的办公室了,那里应该是让他觉得最可靠的地方。真是可悲又可怕!”
他阴沉着脸,扫了一眼桌上放着的一张电文,上面写着两个字:
“傅病。”
这是富兴银号内部的密文。近十年间,华中军阀混战,银钱业对金融上的风险十分警觉,一有风声或变动,便会立刻将各暗语发给各分号及主要负责人。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素怀咬咬牙,说道:“密道被发现后,潘家周围就被军警把控着了,潘家人凡是要出入,必然有人跟着……不是为了保护他们,实质上就是软禁,怕他们也像潘盛棠一样跑了。”
“他们的生活和安全是否成问题?”
“除了出行不太方便,其他还好。”
银川松了口气。
素怀继续道:“两年前潘盛棠在麦加利银行外差点被刺杀,之后便很少外出,但潘盛棠不止掌控了明面上的生意,暗地里可能已经对您有所怀疑,所以瞒着您做了不少事。”
“他做了什么?”
“前年冬天,他替埃德蒙私下打通了和陆军总长的关系,搞到批文,包下一条铁路支线用来运煤,他负责总理经营,所有收益上交洋账房,每年按规矩拿买办该拿的佣金,以洋行外庄的名义单设煤栈,独立会计部。这件事没有让华账房知晓,打通关节的钱是他自己出的。去年底,军队派系斗争激烈,强行将铁路收走,煤栈则开始清理账目,进行财产交割,到今年夏天差不多结束……”
银川忽然道:“钱少了?”
素怀微微露出震惊佩服之色,点了点头。
银川冷冷道:“老狐狸看来真是被我气极了,不光报复了我,还报复了埃德蒙。他带走多少钱?”
素怀的脸色很难看:“除开一切开支和员工遣散费,一共一百七十多万。”
“一百七十多万,”银川重复了一下,“将近两千两黄金。”
“显然这笔钱是存在潘盛棠自己的账户里,尚未交接给洋行或者埃德蒙。在他失踪当天下午从麦加利银行点金库转走了,不过并不是提现,而是汇到了汇丰银行的一个账户里,詹姆斯找到汇丰去打听了下,但汇丰口风非常紧,除了说这笔钱尚未被提走之外,别的就什么也不透露了。潘盛棠是煤栈的总经理,煤栈作为外庄挂在华账房名上,您现在是华账房的接替者,又是潘氏家族的当家人……可能没有办法脱开干系。”
银川嘿然一笑:“除非我放弃总买办的位置,除非我和潘家彻底断绝关系。”
素怀不太敢看他,轻声道:“用处不大。先不说事后再撇清关系已为时已晚,这些业务发生时您是副总买办,依旧有责任。另外,潘盛棠挪用资金用来买公债的事,您是共同参与了的。您用来要挟潘盛棠的把柄,埃德蒙为了自保,同样可以用来要挟您……”他顿了顿,想了下合适的措辞,“现在埃德蒙凭空少了一大笔钱,必然迁怒于您,不可能让您全身而退。不过现在他倒是说,洋行不打算真的上法庭,只想解决问题,这是在暗示希望这件事私了。”
素怀道:“之前为了五百万现钞的发行权以及印钞的花费,我们已经用掉八十多万,剩下的钱需要继续让富兴用来应付挤兑,要不然,别说办银行的事泡汤,富兴银号……”
“会破产。”银川涩然道,“如果将那笔钱拿出来给普惠,银号则会被釜底抽薪,我依旧会坐牢,且声誉扫地,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骗子,在商界永不能翻身。”
南珈之前一直没作声,此时方道:“郑先生,也许您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银川蹙眉:“你要我舍掉普惠?”
南珈点点头:“对,不必管普惠,也不必管潘家,只尽全力保住富兴。普惠那边如果撕破脸上法庭,您也不是第一责任人,顶多判几年,我们再想想办法,还可以争取让刑期减短一点。”
“你想让我坐牢?!”银川大声道。
南珈静静地看着他:“如果不可避免,也不一定是一件坏事。您就当苦修一段时间,或许许多问题,您自己也能看得更清楚。”
银川紧紧盯着他的脸,揣测他的言外之意,南珈非常冷静,目光中甚至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