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宝顺路暂住了一段时间后,郑银川又搬到了德租界的一个宅子里,不再住在潘家,埋首生意,花了差不多半年时间才摆脱了难缠的官司。将近一年的时间,他过得无比低调,虽和潘徐两家也有联系,但并不是很主动。
德英不顾李南珈的阻拦,硬闯进了银川的办公室,银川抬起头,扬了扬眉毛:“妹夫怎么不带你那些打手来呀,声势会更壮一些,如果钱不够,那些人不买你的账了,我这儿还可以给你一点。”
“我没兴趣跟大哥开玩笑。”德英板着脸,将璟宁的情况告诉了他。
银川不动声色地听,太阳穴上的筋轻轻跳了跳,缓缓说道:“宁宁七岁的时候,英租界举办了一个少年钢琴比赛,她去参加,拿了第四名,得到的奖品却是最多的,因为参赛的人里就她年纪最小。工部局有个老董事非常喜欢她,将她抱在膝盖上坐着,说她是白雪公主,璟宁连连摇头,说我才不当白雪公主。老董事就笑了:你不当白雪公主那就当辛德瑞拉吧?她又摇头,说,我也不当辛德瑞拉。领事就问那你当什么呢?璟宁说,凡是皇宫里的我不要当,凡是笼子里的我也不当,我要当天上飞的小鸟。”
德英抿紧了嘴唇,银川涩然一笑:“这么一个人,就这样被困住了。”
德英道:“她算过得好的了,没人给她气受,家里疼她疼得只差放手心里了。她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要什么有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银川淡淡地重复了一下,抬起眼睛看着他,“是吗?”
“请你告诉我,我该怎样让她开心一点?”
“多带她出去走走,她喜欢在外面吃东西,就带她去外面吃。”银川撕下一张便签,迅速写了几个饭店的名字,又写了好些菜名和吃食的名字。
德英接过,道了声谢。
银川道:“对了,她不爱吃面包边缘的硬皮,她爱吃软的东西,甜的东西。她非常爱音乐,亨德尔、海顿、巴赫、莫扎特、德彪西是她最爱的几个音乐家。你家有钢琴吗?”见德英点头,银川却凄然一笑,“有也没用……她最爱弹她胡乱改编的《爱之忧愁》,还有莫扎特的《A大调钢琴奏鸣曲》,但是自从……她应该不太愿意再弹琴了吧。谁也不能让她再弹琴了。”
他的眼中闪烁着忧伤的光芒:“她的琴声是这世上最美的音乐。”
德英低下头,沉默许久,抬起头说:“你是不是很恨我?是不是想杀了我?”
银川看着他,德英笑了笑,紧接着叹了口气:“跟大哥比起来,我真的很没用。”
银川转过头看着窗外,没说话。
“方琪琪和刘程远全不在汉口了,璟宁每天闷在家里,不走动,也很少说话,我根本不晓得怎么让她开心。”
“你回去吧,我会想办法。”银川说。
几天后,一个活泼漂亮的小媳妇来徐家看望璟宁,德英在婚礼上见过,是佟春江的夫人。
佟夫人带着一堆绣活儿来,说要教璟宁给孩子做点小衣服小鞋子,就当打发时间,还可以练脑子。她说话直接,也不怕唐突,璟宁在言谈间却对她有种疼爱宽容,就像回到做女孩的时候,会关爱比她更加弱小的女孩一样。就是那种小姐妹间的友谊。但德英并不觉得佟夫人有多么弱小,相反,这小妇人像野草般自在快乐,或许这也是璟宁喜欢她的一点吧。
璟宁问佟夫人:“字识得怎样了?字典读完了吗?”
“原来半路上撂挑子的师傅还惦记着我呀。”佟夫人撇嘴道。
璟宁笑着说:“如果不嫌麻烦,就经常来我家吧,你教我做衣服,我继续教你识字,怎样?”
“等的就是这句话!”
佟夫人第二次来,带着她两岁的儿子小喜,虎头虎脑的很讨人喜欢,璟宁看着小喜,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她腹中孩子也有一个小名儿,是德英给取的,叫“小乖”。
德英当时也在,心里一抖,那是婚后第一次看到她由衷地欢喜。
德英沉浸在零碎的思绪中,璟宁已将照片放下,拉了拉他的衣袖:“发什么呆呢?”
他回过神来,见璟宁仰着脸蛋儿瞧他,便微笑道:“我在想,你没几天就要临盆了,最近千万别太辛苦,家务事别掺和了,有不舒服的地方随时说,得做好准备。我打算再请个佣人。”
她差不多就将在近日临盆,要比对家里说的日子早一个多月,德英是一直记着日子的。
“早就准备好了。”她说得很轻松,甚至有点满不在乎,“也没必要再请人,家里如果实在忙不过来,叫我娘家的丫头小君来待一段时间就好了,她从小就跟着我,很听话的。”
德英蹙了蹙眉,以为她是想给他省钱,便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小心翼翼地放到她手中。
璟宁拿起来打开一看,只见里面厚厚一叠钞票,不由失笑道:“这是做什么?我有钱用的。”
德英道:“以前你就说想要有个琴行,我当时就表态一定支持你,还记得吗?现在你是我妻子了,我更是要支持的啊。所以,我决定每个月都攒点钱交给你,等你生完孩子,养好身体,我们夫妻俩合伙开个琴行好不好?”
璟宁一怔。
德英讷讷道:“我是个无趣的人,只能用这么笨的法子讨好你,是不是很没出息?”
“不,我没有这么认为。”璟宁握住他的手,瘦削的手指在他指节上轻轻摩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