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川不慌不忙地观察她,不放过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璟宁别过了脸去。
“你不幸福。”他淡淡地道。
“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一直在发怔。MadameHardy、MadameIsaacPereire和MadameGrégoireStae①都是攀援型的玫瑰,你让它们散种,MadameKnorr是该是散种的,你却让徐德英给搭了个架子。我费尽心思给你从英国带回来的‘黎塞留主教’,你那么喜欢的红玫瑰,根本不喜水,你却任由他朝它上面猛浇水。”
“你刚刚还在夸它们长得好。”
“我撒了谎。你也撒了谎。”
璟宁怒形于色,俏脸沉了下来。
银川冷峭的脸庞无波无澜,声音更是沉静,并没透露太多的情绪:“我想告诉你,你们潘家有我,再不济还有你二哥,并不需要徐家做后盾。你没必要将一辈子托付给一个和你根本不匹配的人。”
“匹配?”她倔强地道,“我跟我孩子父亲有什么不匹配的?”
一阵鸽哨由远至近传来,他们不约而同抬起了头。夏日天长,霞光中飞翔着回家的鸽群,姿态如此轻盈,而他们内心却这般滞重地冲突着,毫无平静的希望。
他们抬头看的时候,生起了一种看到幻象般的感触,就好像天空上的鸽群,每天,每年,每个世纪,都是同样的一群。相同的颜色,相同的鸽哨声,相同的悠悠的姿态,在每一次振翅、每一次滑翔的时候完成了生死轮回。
目光循着鸽子飞行的轨迹,假借到一丝自由,又渐渐沉下来。他心中充满没有来由的伤痛,那来自无边际之处不可控不可抗的痛。灵魂宛如随着鸽子飞到了这座城市的至高之处,看到笼罩它的万千光华和翻腾的红尘滚滚,但无论怎样拉开距离,看到的依旧是自己的那颗心。
那颗心依旧被困在某个地方,在一个铁一般坚硬的孤城。
他拉开车门,迟疑了一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袋子,递给她:“给孩子的。”
璟宁打开,里头有两样东西,一件是他小时候戴过的那个银锁。牡丹花开,天长地久,这银锁辗转来去,还是回到了她手中。另外一样是一个小小手串,用红绳系着五彩琉璃珠,珠子是南瓜、花生、桃子、柿子的形状。
“银锁的链子已经改小了,孩子能戴的。手串上那几颗珠子,是我亲自穿的。”他轻声说。
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有泪光星闪,但她很快平复了情绪,抬起头来,微笑道:“真好!我回去就给小乖戴上。”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迂回片刻,有一丝喜悦的光漾动。
银川说:“宁宁,我答应你,我会帮徐德英弄到那个纱厂,不过多花的钱,不用你们给。”
她想说一句感激的话,却在和他目光交汇的那一刻失去了言语。
〔五〕
银川一直很谨慎小心地处理着与佟春江的关系,不太过走近,但也绝不怠慢,尽心尽力地为其运筹资金打理产业。佟春江是他的救命恩人,帮了他许多忙,银川感恩,但更重要的是,险恶重重的乱世里,自己需要有个坚实可靠的同盟。在汉口像佟春江这样身份复杂的人并不少,但如他这般令人忌惮的倒也不多。
佟春江虽已隐退,在江湖中依旧威望很高,与恒社①关系密切,且一直任着汉口英法两租界的安全督察长,连洋人都不得不买他的账。佟氏的资产,一部分来自租界赌场和舞厅的经营,另一部分则在银川的协助下,投入到合法的工商业和金融业中,他不仅成为多家银行和实业公司的大股东和常务董事,同时还在银川的建议下,参股了多家报社和书局,具有了“开明士绅”的浓厚气质。
位于汉口近郊江边的与奇斋,是银川从英国回来后悄悄买下的一栋宅子,那时他还没有跟潘盛棠摊牌,与奇斋表面上是一家餐馆茶社,其实是银川用来和谢济凡、佟春江等人会面谈事的处所。如今时过境迁,与奇斋的功能却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并不对外营业,而是作为私人会所招待商场上的客人,谈一些比较重要的生意。每个季度,佟春江产业的盈利或亏损状况,也会在这里由银川亲自向其说明。
这天的阳光如散乱的金箔铺洒在江面,江鸥翩翩飞下,渔船在江轮驶过时掀动的波浪中摇晃起伏,江边的农田里,麦子已经收割,金黄的麦秸一捆捆挤在一起,间隙中是一条条迂回的小道,开着红色的虞美人。银川一路开车过来,如此佳美如画的景致,却并没有纾解他心中的烦忧。
佟春江的车停在与奇斋的围墙外头,院子门口站着几个保镖,其中一个人高大魁梧,肩膀把衣服撑得鼓鼓胀胀的,模样看起来憨厚老实,甚至有些呆笨,腰间缠着一条铁鞭子。
银川微微一笑,拱手一礼:“阿奇大哥!”
阿奇憨憨笑道:“郑先生,佟爷已经等您一会儿了。”
多年前潘璟暄被洪泉根绑架的时候,银川和他曾一起喝过酒,阿奇和刘五是佟春江手下最得力的助手,几乎和佟春江形影不离,他们坚定忠诚,也凶狠残暴,让人惧怕。
佟春江在与奇斋订了一个大间,设了一桌牌局,自己却没打牌,坐在一旁喝茶,跟一个年轻男人说着话,见银川进来,朝他笑着点点头:“郑老板!”
他一如既往的和气,但身边那年轻男人脸色却不太好看,银川满面堆笑,一一打招呼:“佟爷好,宋先生好,诸位好。”
年轻男人两道修眉轻轻一扬,极是倨傲:“你知道我是谁?”
银川只是笑,跟众人见完礼,转身吩咐侍者:“去把新茶拿出来泡上,点心和水果也再添些。”凑到牌桌前瞧了瞧,打牌的四人是普惠的两个资深经理与两个富兴银行的经理,早就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起身站立,银川便就近坐在一人让出的位子里,回头瞥了一眼那年轻男人,笑道:“我代宋先生推几副。”
佟春江抚了抚袖子,朝那人挤挤眼:“允端,郑先生以前从不推牌九的,今天愿意帮人推庄,是看你的面子。”
宋允端轻轻哼了一声。
玩了几局,银川赢了两千多块钱,众人都赞他手气好,银川笑道:“哪里哪里,这全是借宋先生的运气。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