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您所赐,感激不尽。”
话是笑着说的,但听起来却似咬牙切齿。
“听说大哥为了帮我得罪了很多人,我无以为报,如果你愿意接受纱厂的股份……”
银川耸耸肩:“我并不觉得你真心愿意给我什么股份。”
“你说错了,其实我已经不太想要这个厂子了。”
银川淡淡一笑:“为什么?还在怕我报复?你大可不必再介怀以前的事,皮肉之苦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而且……我确实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对我心存怨恨,是理所应当的。”
德英嘿嘿笑了一下。
银川诚恳地道:“我知道你想做自己的事业,也愿意成全你。拿下这个厂子纯属帮忙,余下的事绝不会再掺和进来。不过,我想给你一点建议。”
“请说。”
“一万锭的小纱厂不会有什么好前景,我给你开一个名单,是一些手有余钱德高望重的前辈,你不妨让厂子设一个董事会,让这些前辈给你增加投资,扩大纱厂规模,这是长远之计。”
“是吗?那我想问问大哥,为什么要帮我?”
“我是生意人,不会白帮谁的忙。在此之前,你的纱厂需要从我的永和行购买纱机两万锭、布机三百台,款项四十万。为了不增加你的压力,这笔钱可以分五年付清。”
德英愣了一愣,然后慢慢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郑银川嘛,纱厂的股份,于你来说其实可有可无,你真正想的是控制我,让我离不开你,就像潘家人离不开你一样。”
银川神情淡漠:“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好好留在汉口,有一份踏实的事业。”
“我的事业踏不踏实,跟大哥有什么关系?”
银川不再废话,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另一份文件,啪的一声扔在桌上:“这是订购纱机和布机的合同,你尽可以拒绝,反正以后你如果栽了大跟头,也会有人来求我帮你。”
德英的手猛地攥紧,青筋凸出,他紧紧盯着银川,一字一句地道:“那么,你也应该很清楚,我不是没办法让那个人恨你一辈子的。”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片刻,却是那种剑拔弩张的、尖锐的安静,银川缓缓抬起眼睛。
德英拿起合同,扬了扬:“我会签这个合同,我可以订购那些机器,但请大哥记住我刚才的话,不要逼我。”
银川失笑道:“妹夫,我跟你谈的一直是生意,你却总牵扯到别的地方去。你这样拎不清,只怕终究什么都搞不定。”
德英的手不停在颤抖,但还是极力克制着愤怒,微微一躬,转身走了出去。银川一动不动坐了很久,然后猛地抄起手边精致的茶杯,朝对面的木质壁龛用力扔了过去。
顺利买下了利生纱厂之后,德英平日累积的压抑与郁闷被渐有起色的事业冲淡了不少,连璟宁都发现,即便新婚时他眼中呈现过的光彩,也从未有最近这般明亮。
业务一交接,德英便赶紧利用盛昌洋行的关系接了一笔出口美国的大订单,但中国内陆的销售却非常困难。1931年后,日本人趁湖北棉花产量锐减,在市面大肆倾销,使得棉纱市价大幅度降低,华资纱厂饱受低价摧残,为了不和日资工厂正面交锋,德英决定在常德、重庆等地设立销售点,由于厂子还处于过渡时期,董事会新近设立,股权及利益分配还存有诸多争议,他只得洋行与纱厂两头跑,有时候忙到深夜才回家,可不论多晚,总还是会去婴儿房里看看女儿。有几次璟宁半夜去哺乳,见他趴在孩子的小床床栏上睡着了,发出轻轻鼾声,手还搭在孩子小小的身体上。面对这一大一小两张柔和的睡颜,璟宁再怎么也不能不为之所动。
“家”这一字,落到实处,其实就是过日子。从一开始模模糊糊的概念,甚至是不可言说的挫败和羞耻,日子过着过着,到这个时候,才终有了一点希望的闪光。
虽然已经有了独立外庄,但洋行经理人的主业依旧是贸易,德英需要在汉口市中心有一个利于谈生意的办公场所,也就是一个体面光鲜的公事房,璟宁决定帮丈夫在租界寻找合适的房子,这件事并不需要她亲自去跑,她毕竟出身买办世家,拜访一些亲戚和旧友,自然能得到足够的讯息,只可惜那些房子要么实在太贵,要么地段不佳,德英带人去看了几处,都不是特别合意。
德英倒是挺轻松的样子,柔声宽慰她:“不用急,反正现在还有那么多杂事,过几天我还得去一趟重庆,先用厂子的办公室将就将就。”
璟宁皱眉道:“生意场上,表面功夫就是一门大功夫,公事房就是你的行头,绝对不能凑合。”
德英将她的手握在手里:“宁宁,我知道的,你别再担心了。”
璟宁见他似乎仍不怎么上心,忍不住道:“你要想清楚,像我爹还有我大哥这样的人,虽然钱挣得多,但天天跟人耍心眼,活得很辛苦的。你何必学他们呢?其实我觉得,你要么安安心心办厂子,要么还是在洋行做一个经理,如果两头的好处都要占,难免顾此失彼,你瞧你累得人都瘦了一圈儿……”
她没有说下去,只觉得德英手心冰凉,抬头一看,他的眼神更冰凉。
“我……”她欲言又止,“德英,我是真心在为你考虑。”
德英放开她的手,将脸转开去,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去看看小乖。”
他去了婴儿房,不一会儿听到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下楼的脚步声,他将小乖带去了花园。璟宁独自坐了会儿,脑子里空空一片。
秋高气爽,德英将布垫子铺在花园的草坪上,把小乖放在上面。小乖穿着鹅黄的小衫子,头戴一顶小帽,兴奋地在垫子上爬来爬去,不时伸出小手去捞一旁的蒲公英,多宝手串叮叮作响,当蒲公英的小伞被风吹得四处飘飞时,她便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睛,惊奇地看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德英脸上浮起了笑,孩子那双不染纤尘的清澈眼睛仿佛有一种安抚镇定的力量。
小乖歪着脑袋发了会儿呆,小手忽然开心地舞了一舞,因为她看到了妈妈。璟宁走过来,手里拿着一瓶花露水,坐到德英身边去,微笑道:“虽然凉快,但还是有小虫子,别咬着我们的宝贝。”
德英将花露水接过,倒了一点在手里,轻轻搽在小乖莲藕般的手肘上:“小宝贝的皮肤真是好,像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