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想越气,却无法发泄掉他所有的憋屈和不满。他站起来,穿过假山之间盘错的门洞,看到一个仆妇拿着一个小奶瓶走出正南的厢房,往厨房走去。之前他曾看到金金陪一个美貌少妇去了那间屋子,那少妇抱着孩子,跟金金言笑晏晏,很是亲热。他知道那少妇正是汉口市长徐祝龄的儿媳,他在一张报纸上见过他们一家人的合影,这个女人是郑银川的义妹。郑银川为了帮这女人的丈夫,耍手段夺走了本应该属于他的纱厂。
不知不觉已走到走廊上,那些保镖、打手都认识宋允端,向他微笑点头,他觉得他们的眼中带着一种嘲讽和怜悯,心中更是暴怒。走到大堂入口处看了看,人都差不多全部就座,佟春江身边正是郑银川,而金金身边则是那个徐太太。宋允端感觉眼前这个环境和他是一种敌对的关系,在刺激他、嘲讽他、怜悯他、利用他。
新仇旧恨,翻尸倒骨地一齐涌了上来。
他没有从西门离开。相反,他是最早看到闯入者的人之一。枪声第一次响起的时候,他也是最先往后院跑的人。
他跑进了那间无人看管的厢房。
带走那个无辜的小婴儿干什么呢?只是因为他没有能力带走那个男孩罢了。弱者能报复的人其实仍旧是弱者。在理智丧尽的时刻,心灵被扭曲到最大限度,为他挑选了一种最糟糕和恶毒的方式来报复。
他必须要毁掉什么。毁掉一个家庭,附带着毁掉佟春江和郑银川的友谊。
车已开出了汉口地界,沿着沿江村落一路开去,漫无目的,毫无方向,谁也不会知道他会去哪里。佟春江再厉害,此刻估计也顾不上他。身边的婴儿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咳了几声之后,开始哇哇大哭,胖胖的小脚不停地踢踹,直把襁褓都踢散了,江风呼呼刮着,她一张小脸蛋被冻得通红,雨水星星点点洒在她脸上。
宋允端阴沉焦躁地看着前方,那孩子哭得他心烦意乱,简直恨不得将她扔到车窗外面去。也许她是怕冷吧,于是他抽空伸手,将襁褓胡乱理了一下,结果那双小脚不停在动,又把它踢散了,真好笑,哭也能哭出力气来?婴儿的小手握成拳头不停挥舞,手腕上红色手串叮叮作响。
“别闹了!再闹就掐死你!”他忍不住大吼。孩子被吓得一停,索性哭得更厉害了。
“好,好!”
连个小婴儿都欺负他,暴怒之下,他停下车,打开车门,将孩子一抓,几乎是倒提着大步走向江边,干脆扔了她,扔到江里去!婴儿半截身子露在外头,小手无助地向前乱伸,宋允端走了几步也觉得不顺手,左手一托,将她放正在怀里,婴儿陡然间温暖了许多,急忙挤到他胸前去,小蝌蚪一样乌溜溜的眼睛,可怜兮兮地垂下了眼角,眉头皱着,她真是吓坏了,终于吓得不敢哭了,像一只娇弱的小鸭子瑟瑟发抖,“吭吭”地抽泣着。
雨中烟树迷蒙,水天浑然一色,岸边停靠着几艘小小渔船,不见渔人,宋允端直走到江边,才发现有一个妇人坐在一艘小船上。空气里飘来药味儿,妇人身上披着蓑衣,背对着江岸,在一小炉子边使劲煽火,炉子就放在船舱和甲板相接之处,一个药罐坐在上头,冒着热气。宋允端脸色微变,只得转身往回走,这时怀中孩子又猛地大哭起来,哭声惊动船上妇人,她回过头看了一眼。
“喂!那位先生!”
在宋允端正要离开的时候,她叫住了他,她的口音很陌生,原来是个外地人,宋允端松了口气,僵僵地搂着孩子,转身面向那个妇人,那妇人见他手足无措,将手中扇子放下,迅速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撑起船篙将船移过来,待船紧靠着江岸,她大声道:“孩子哭个不停,是饿着了吧?”
宋允端半天没吭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见妇人怀疑地看着他,便点头道:“我看这边有人,过来给她寻点热水喝。”
妇人便将手一伸:“我去里头给她找张毯子再裹一下,再给她擦擦脸,你瞧她,满头满脸都是雨。”
宋允端定定地看着妇人,又不说话了,可孩子却哭得越发响亮,嚎得惊天动地,苍白的小手惊惶地颤抖着,那妇人一颗心都揪起来了,见宋允端犹豫不决,知道他不放心,便笑道:“那您在这儿稍等一下,我进去拿毯子,这江风跟刀子似的,孩子吹病了可就不好了。”
宋允端忽然道:“你抱她进去吧,给她喝点热东西,她母亲不在,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她。”说着将孩子递给她。妇人接过,笑道:“你们这些年轻的少爷太太,哪里晓得怎么带孩子。”
“你们住在这附近吗?”宋允端问。
“过路的。我家男人去市集了,等他回来我们就得走。”
“市集在哪儿?”
“两里地的地方,往那边直走就是。”妇人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往北边一指。
“大姐,我也想去一趟买点东西,把孩子先放你这儿行吗?”
“去吧去吧,路上吃的用的不够,大人孩子都遭罪。”妇人道,“你去吧,我帮你看着她。”
宋允端点点头,他说要走,却好像还是在犹豫,这时雨忽然停了,云层撕开一条缝,透出隐隐的阳光,他抬头看了看天,叹了口气。
“就这样吧。”他想,他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退一步进一步都不太可能了。就这样吧。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的双腿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发软。
妇人走进船舱,翻了一张干净的棉布毯子,给孩子擦干了小脸小手,把已经淋湿的襁褓解开,用毯子把她裹了起来。孩子轻轻软软,像一团白嫩嫩的小棉花,模样儿更是俊俏娇美,日光透过窗户照在她晶莹的小脸蛋上,红红粉粉,煞是好看,船工媳妇看得心中喜欢,忍不住轻轻吻了吻她的小额头,身子一侧,让孩子对着窗外,小声唱着歌安抚她。
青的山绿的水,逐渐明亮的天,在悠扬的船歌中显得安宁静谧,孩子渐渐止住了哭泣,滴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眨了眨,也许是哭累了,将眼睛缓缓闭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妇人将她小心放到**,顺手从床下拿了张小凳子,坐在上面,手肘撑在**,呆呆地看着孩子可爱的睡颜。风吹得岸边翠竹沙沙作响,天晴了,有浣衣妇抱着水盆走到江岸,挥着木杵敲洗衣服,赶鸭的农人执着竹竿子吆喝着上岸的鸭子。
岸边越来越热闹,人也越来越多了,可那个衣着体面的年轻人,始终没有回来。
那妇人的丈夫直到天黑才回来,见妻子呆愣愣坐在甲板上,看着一勾月亮在水里**来**去,见他跨上船,连头都没有抬。
男人将手中两个竹篓放下,跟她说起米价比往日涨了不少,到熟悉的店家打油,伙计换了个新人,耍滑头少了他的秤,若是往常,女人必然会气愤地接话,但这次却是出奇地安静。
船夫说了半天,见老婆始终不吭声,终于觉得不对劲了:“你是怎么回事?不声不响的。”
媳妇抬头,愣愣地看着他:“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工钱还没讨完呢。这两天别想走了,得把钱全部要回来。”
“不!我们今天就得走!”
船夫愕然:“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