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带着哭腔道:“有人把一个小囡囡扔到我们船上了,你进去瞧瞧,宝贝似的小人儿。我怕那人反悔回来找,连夜饭都没有心思做。”
那船工大惊,快步走进船舱里,过了一会儿,一句话也不说地出来了,媳妇看着他,等他决定,他只是不说话,找了马灯点上,挂在船头。女人的眼睛跟着他走来走去,央求道:“我们一直想要一个小娃娃,现在老天爷送了一个来,我可舍不得让她走了。”
“那孩子看起来像是富贵人家的,万一是被拐了的,到时候亲爹亲娘寻了来,别给我们惹出祸事。”
“扔她的就像是她的爹,斯斯文文的一个小后生,说要回来,一直不回来。”
“等等吧,等到明天要是人家不寻来,咱们再走。何必造这孽。”
“人家要真寻来了,你愿意还吗?”妇人眼泪汪汪地问。
船夫咬着嘴唇,蹙起了眉,额头上一道皱纹变得越来越深:“还是要等,等到明天一早,他要不来,我们立刻就走。”
宋允端永远不会再来了。
他沿着长江边的公路,一路向北开去,本打算回老家宋家镇待一段时间,临到快天黑,担心汽油不够,便找到一个小镇的公所,买了一些汽油,顺便去一家饭馆吃了饭。
往油箱里倒油的时候,起了一阵风,月亮隐入了云际,路边杂草丛生,两边的泡桐树更是像拍巴掌似的被风吹得响,路面上全是细碎的小石子,风贴着地在飞,就像有人跑过来。
宋允端不寒而栗,往身后看了看,公所外悬挂着一盏马灯,被风吹得一晃一晃,一明一暗,他赶紧将油全部倒入油箱,正准备上车的时候,再次听到脚步声,这一次他没有回头,以为依然是风声,他拉开了车门,但他没能上车去。
有人蹿了上来,他的脖子倏地一紧,被细绳勒住,他本能地用手去挣,手刚一动,就被人抓住了。不止一两个人,可能有四五个,他的衣兜、裤兜被掏了好几遍,里头的钱包、零钱、钥匙、钢笔全被掏了出来。车子后备箱开了又关上,车门发出砰砰的响声,宋允端恍然大悟:他遇到了强盗。江北一路上那么乱,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小心?
这一刻他的头脑是清醒的,所有的邪恶、怨毒、委屈,全被疼痛和窒息撵走了,实实在在的恐怖与危险过滤掉了一切杂念,他只想求生,用尽力气要呼救,可一张口脖子痛得更厉害,就像要断成两截。
绳子拉得非常紧,宋允端完全无法透出气,慢慢地,一双胳膊无力地耷拉了下来,抓住他的人也懒得再使力了,放开了他,不甘心地又去搜了一遍车里,只有宋云端身后的男人一直紧拉着绳子不放,也许他并没有真正想把这人勒死,所以当感觉脚上踩到什么湿东西时,吓得手一松,跳了一下,待看清楚,便低低地骂了一声娘。
其他人回过头来,微弱的月光之下,他们看到石子路上湿漉漉滑溜溜,臭气扑鼻,那个倒霉蛋屎尿都流出来了,像一个清空了的布袋子,软塌塌地蜷倒在地上。
他们将他扔到了一个偏僻的沼泽地里,临走时还抽走了他裤子上的皮带。灌木发出霉烂的气味,在夜色中,所有的影像都失去了形状,迷宫般的荆棘搭成黑暗的形状。没有再下雨了,到破晓之前,因前些日子的阴雨天气,累积的雨云终于散去大半,尚留有一丝半缕,天空显得尤为肃穆而壮美,草木的枝梢浸在了薄薄的晨雾之中,被朝阳映得发出玫瑰色的光芒。
宋允端的尸体在三天后被发现,他没能看到那个美丽的黎明。
〔三〕
阳光照进屋子的长度越来越短,梦境却越来越长。璟宁总是梦到一些似曾相识的情景。
总出现在梦中的有一艘船和一座永远也修不好的桥,桥浮**在水雾缭绕的一条江上。璟宁总想到那艘船上去,但船夫总是不靠岸;她试图走过那座桥,但桥却一直修不好。
还有孩子,她的孩子。
孩子总是最后出现在梦中的,与她相距非常远,以多种面目出现,一会儿是婴儿,一会儿又是一个五六岁扎着小辫子的小女孩,偶尔又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那个少女看起来有十八九岁了,璟宁远远看着她,并不觉得陌生,而是认定少女就是小乖,她甚至在心里想,小乖都这么大了,我不能总是叫她的小名了,要不她会不好意思的,那个时候的梦境是幸福的,璟宁会开心地笑起来,但笑着笑着却忽然意识到:“不对,肯定是在做梦,小乖不见了的啊,小乖被人抱走了!”
尖锐的心痛就马上来到了,然后她就醒了,不论她在梦中是笑,还是哭,醒来后枕边总是湿透的泪水。
所以每一次入睡,璟宁都希望孩子晚一些在梦中出现,这样梦醒得会稍微慢一点,心痛也会迟到几分钟。
冬天的花园不需要玫瑰,不需要鸟鸣,等树叶落完,也不需要树木发出让人烦躁的声音了。一种沉甸甸的黑色的伤痛,将时间打压成了一个单薄的名词,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时间停下来了,变得扁平,空洞,它的刻度从分秒、小时,变成了黑夜,白天。日光,月光,或者黑暗,成了时间唯一的标识。就这样,无垠的、永恒的时间等在前头,以淡漠冷酷的眼神提醒着迎向它的人,提醒他们在往前行进的时候具备足够的勇气。
十一月底的一天清晨,璟宁从梦中醒来,虚弱得像一个新生儿,她起床走到窗前,习惯性地先拉开窗帘,以确定是不是天亮了,看新的一天有没有真的开始。
是的,孩子没了,她很确定。什么也没了,日子却还要过下去。
蓝天下霜冻的花园显得干燥易碎,阳光是充足的,虽然没有暖意,但毫无遮挡地照射着,仿佛已经在连续多日的阴天里攒足了力气,等云层散开,便谁也不能阻止光线倾泻下来。
璟宁从窗前回头,**德英的位置是空的,她不确定他昨夜有没有回家,事实上他几乎已经不怎么回家了。小乖出事以后,他连日连夜赶回了汉口,发了疯似的,动用所有的关系去找孩子,最初几天各种消息都有,他经常通宵睡在警察局,即便回了家,也连衣服都不换,一有电话打来就立刻出门。可每一次都是满怀希望地去,垂头丧气地回来。
卧室的五斗橱上原本有一个瓷花瓶,这个花瓶并不好看,甚至有点土气,瓶身上有一只红色的大公鸡,德英以前经常抱着小乖走到那个花瓶前,指着那只大公鸡让小乖看,小乖很喜欢那只漂亮的大公鸡,小脑袋总要凑过去,德英便故意把她抱远一点,小乖就会着急地伸出小手,央求他把她抱近一点,待愿望满足,她就会开心地笑。
“喔喔!”小乖拍着小手,欢乐地喊道。
“对,对,我们的小乖最聪明,知道它是喔喔,喔喔是大公鸡,它是小乖的朋友!”
“哈哈!”
小娃娃的口中只会发出最简单的音节,但那真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啊。德英是那么爱她的笑声,但他也许再也听不到了。
所有和小乖有关的物件,那个花瓶,那些小布帕、口水兜兜、小衣服小鞋子,全都会勾起璟宁与德英最甜蜜却也最悲痛的回忆,他们惧怕它们,却又舍不得不看,仿佛上面牵系着希望,就像小乖还能回来。
佣人打扫卫生的时候不小心将瓷花瓶打破,在家里从未发过火的德英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狠狠打了她一个巴掌,直把那老仆妇打得懵了,哭哭啼啼地下楼去告诉了徐祝龄。徐祝龄很生气,但也顾不上教训儿子,他也正在焦头烂额之中。
佟宅发生的枪案不是一次简单的黑帮火并,受重伤的人里有《楚报》的主编孙萍,他曾在一·二八事件后针对日本政府写了许多措辞强烈的谴责文章,佟春江则一直是一个态度鲜明的反日人士,他那位叫阿奇的助手在枪案当天早上被人腰斩,残碎的尸体一半被扔在法租界巡捕房门口,另一半则在日租界的一家五金商行外被发现。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是一次报复行动,幕后黑手上已锁定了汉口的日本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