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的工部局刚刚才开始打击日本浪人的一些犯罪活动,和法租界关系密切的佟春江最得力的助手被抛尸在巡捕房外,简直就是公然“在太岁头上动土”。当法籍探员受命开展侦查缉凶时,一封匿名信寄到巡捕房一个探员手中,警告他不要找麻烦,放弃追究其事,否则自食后果,信封里附有一只血淋淋的手指。局面变得复杂了。法国方面盛怒之下选择将责任推到中国一方,让汉口市政府去捅马蜂窝,要市政府给他们一个交代。
佟宅的枪击案甚至惊动了南京,行政院下令要严查此案,但也命令一定要谨慎处理,不要过度夸大事件,不能透露出一点会对本就火药味极浓的外交关系产生刺激的信息。
小乖的失踪,是无法直接跟日本人扯上关系的。德英为此和父亲发生了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争吵,他要求父亲必须动用政府的力量将日本浪人全部抓起来,如果他们不说出小乖的下落,就把他们全部枪毙。
但徐祝龄怎么可能这么做?
“德英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你们夫妻俩最近很难熬,我们也都知道,”徐祝龄让徐夫人把璟宁叫到书房,无可奈何地道,“我只能说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去找回小乖,但是,超过职能与责任的事我是无法做的……公是公,私是私,两件事不可能混淆,现在又牵扯到国际关系,不能有一点闪失。”
璟宁想不出办法能减少德英的痛苦,但她已知道,自己整日昏昏沉沉的麻木状态已不被公婆谅解与宽容了,他们要她打起精神,尽到一个媳妇与妻子应尽的责任。徐夫人虽然是懂得她的,身为母亲,她知道这世间没有什么痛苦能比得上失去孩子,但以她的立场,她也只能这么说:
“宁宁,你老闷在家里也不好,如果给自己找点事做,心情或许也会好一些。”
做事?做什么事呢?
起初她和德英是一样的,就跟疯了一样,甚至就在事情发生当天,她不顾佟家仍处在危险之中,赖在了佟家不走。
孩子是在佟家被人抱走的,所有人都查过,所有人都问过,除了失踪的宋允端,他成了最大的嫌疑。但璟宁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想不通如果是此人抱走了小乖,他究竟会出于什么样的理由?
“德英的纱厂是从他手中拿过来的,”银川轻声说,他尽可能选择了温和的措辞,实际上不是“拿”,为了争夺纱厂,他采用的手段其实和“抢”没什么区别。
“虽然不至于抱走一个无辜的孩子,但这些客人里,唯有他能跟我们有一点关系。”
是的,万一就是宋允端呢?
阿奇被杀,佟春江宛如被卸掉一只胳膊,但他仍然匀出了一部分精力,派人四处寻找宋允端,差不多一个多星期后,宋允端已面目模糊的尸体被运回了汉口,这条看似有一线希望的线索也随之断裂了。
璟宁的希望也断了。
那段日子充满了焦灼与混乱,被传单、寻人广告、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占据,被确定与不确定的线索侵扰。云家和徐家,能发动去找的全发动起来,连云秀成都跑了好几次警察局。甚至佟夫人,怀着对璟宁深深的同情和愧疚,也想尽了一切办法催促佟春江不要停止寻找。时间一天天过去,在希望一点点破灭之后,人们的重心转移到安慰孩子父母上面,这也意味着他们已经接受了孩子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的现实,尽管那对不幸的夫妻并不接受。
还有一个人始终没有放弃努力,那就是银川。尽管宋允端已经死了,但银川坚持攥着他这条线不放,因为从各种方面来分析,再没有人会比宋更有抱走孩子的可能性。佟春江此时要将重心转到对付日本人上,佟家的处境仍然很凶险,他给予的帮助是有限的,银川放下了大部分手中的事务,以佟宅为中心,雇人进行撒网式的查找。但依旧一无所获。
所有消息,只要和失踪的婴儿有关,德英和璟宁一概来者不拒。哪怕只是一个恶作剧,哪怕是敲诈,依旧会不惜一切代价去确认清楚。有人写匿名信说曾看到一个老妇人抱着一个深蓝色襁褓,但若要他告知老妇人的下落,需要徐先生往某个账户先打去五千块钱,德英眉头都没皱一下,立刻就把钱打过去了。然后便再无消息了。这样的情况他们遇到过不止一次两次。交错的希望与绝望,轮番上阵折磨着他们。从清晨转为黑夜,天气从凉爽进入寒冷,小乖依旧下落不明。
德英第一次对璟宁动了粗。
某天深夜,他喝得醉醺醺回家,将她从**一把拽了起来,一直拽到他面前,让她看着他。
“如果不是你,孩子就不会丢!”他喃喃道,捏着她的下巴,“你这个不安分的轻浮女人,如果不是那天你抱着小乖出去,她就不会丢!你为什么要出去?!佟春江的儿子过生日?你去给别人的儿子过生日,把自己的女儿给丢了,你这个贱人!”
他打了她一巴掌,然后压着她,两人一齐倒在**,他将她反手攥着,刺耳的裂帛声中,睡裙被他一直撕到腰下,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反常,面目狰狞动作粗暴。回忆如湍流袭来,她清晰地记得他们的小时候,他是她无比怜悯的软弱男孩啊,他曾对她说:“宁宁,你对我最好,谢谢你。”他也是一个发誓会对她一辈子好的温柔的男人,现在这个男人在打她,咬她,**她,他在她耳边嘶吼:“我只想要孩子回来,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她起初还挣扎,但后来还是放弃了,任由他将所有的怨恨和委屈报复在自己身上,这是个可怜人,或许比她还可怜,因为她从未爱过他,他像个活在肥皂泡里的孩子,小乖就是他的肥皂泡,肥皂泡飘到半空碎掉了,他也跟着碎了。
早上他筋疲力尽地醒来,看到她满身满脸的伤,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但这个女人却用静如止水般的眼神看着他。他以前正是因为那双美丽的眼睛深深爱上了她,但他现在觉得他应该恨她才对。他曾经深爱的那双眼睛,此刻代表着下贱和虚伪,她的亲生女儿生死未卜,这双该死的眼睛却一滴泪水也没有流下来。
是的,即便在她表现得最痛苦的时候,即便她光滑白嫩的额头也因为忧愁出现皱纹的时候,她也没有哭。她为什么不哭呢?她难道没有良心吗?她的骨肉丢了呀,她一点都不难过吗?
她竟然还顾得上盯家务,顾得上做杂事,顾得上同情他!用这种高高在上的眼神鄙夷他!他不要她这样。
德英一把揪住璟宁的衣领,她脸上飞快闪过一丝畏惧,但很快便镇定下来。她不抱怨,不蹙眉,不哭不闹,决意忍受他即将做出的一切。但这不是他要的反应,他要她伤心,要她哭出来,要她**她的真心!但他永远不会成功,永远。
他松开了她,将头颓然埋在双手中,颤声道:“孩子丢了,我知道你更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了,我连能留住你的唯一的理由也没了。”
这才是他的真心。血淋淋的,惨淡的真心。
“德英……”
“你从来都没爱过我,我知道。本来我还抱着一丝希望,我们这辈子还很长,有了小乖,我们才算是有了一个家,我对小乖好,你就会念我的好。”
她真是麻木不仁,铁石心肠。
德英呜呜地哭了起来,肩膀耸动。
璟宁将皱成一团的衣领理了理,往后退缩了一点,她看着徐德英,她的丈夫此刻像个无助小儿一般痛哭着。世间千难万苦,她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也想哭,她连让自己哭出来的办法也没有。
月底璟宁接到房屋经纪人打来的电话,说给她找到了一间合适的商铺,她顿时醒了醒:为了找女儿,德英的生意受到了影响,公事房一直没定下来不说,连累许多订单都被取消了。女儿要继续找,生活也得尽量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去,璟宁立刻去利济路看了看那几间屋子,窗明几净,空间很宽阔,装潢很简单,重新修葺起来也不难。拖了这么久,总算看到一处合适的房子,她赶紧将订金交了,房东将钥匙给她,她进去坐了一会儿。
太阳西沉,暮色四合,屋子里冷起来了,璟宁去找了一下热水管,整栋楼是有锅炉房供暖的,她问了管理员,大概烧个两个小时,屋子里就应当会很暖和。德英在里面办公不会冷的,她放下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