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过的时候,卷起被雨水沾湿的落叶,银川本能地挡在璟宁身旁,叶子飞过来沾到他的裤子上,待他走两步便落下,一阵风吹过,叶子在路上簌簌飞跑,像利爪挠着地。
银川摁了半天的门铃,没人出来,拿出衣兜里揣的地址仔细看了看,确认没错之后,便继续敲门,这一次换成了拳头,铁栅栏叮当作响,惊醒了邻舍养的小狗,小狗汪汪大叫,这一小片街区顿时变得无比吵嚷,有人打开窗户朝他们看过来,不满地指责了几句。
银川放下拳头,又改摁门铃,说道:“估计是还在睡觉,我再试试。”
“算了!”璟宁道,转身就走。
银川追上去:“或者他去了别的地方,我们再等等。”
“等他做什么呢?”璟宁冷冷道。
银川心中五味杂陈,轻声说:“其实这世上最不愿意让你们见面的估计就是我,但是……宁宁,我只是想让你开心。”
璟宁将披肩裹紧,抬手揉了揉眼,没有泪,说不上难过,只是有些恍惚。银川见她面色哀戚,以为明白她的心事,说道:“我们先去吃早饭,然后你休息,我去帮你找他。”
“不见了,再见面也没什么意义了。”她说。
一路上她没再说话,也没回头,只是默默地走着,漫无目的,他陪着她走,城市已经彻底醒了,众声喧哗。他们走到江边码头,天际线低矮,湿润的江风“轰”的一声扑过来。
璟宁忽然停下。
“听见没有?”
“什么?”
“鸟叫。是那种春天的鸟鸣声……每到春天就能听见的,以前在家里的时候经常听过。”
银川站直了,侧耳细听:“没有啊,只有风声和水声。你说的是杜鹃吗,它只在春天唱歌的,现在已经快到秋天了。宁宁,你可能听错了。”
“明明有的!”璟宁将脑袋偏了偏,一缕乌黑头发在她雪白的脸侧飘来飘去,她眼中有光在闪烁,但这光芒很快就熄灭了,许久,她终于无奈地笑了笑。
“你说得对,我是听错了。”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似乎注定是一个充满悲情的年份。
八月十一日,海军部长陈绍宽接到电令,立即实施沉船封江计划,那天傍晚,他从南京江面登上军舰,在午夜抵达了东海之滨的江阴。在清晨朦胧的薄雾之中,一艘艘即将自沉的军民舰船已经停泊在江面,像凝肃深沉的巨大身影。
首批自沉军舰为“通济”练习舰、“大同”“自强”轻巡洋舰、“德胜”“威胜”水机母舰等,这些大多是清代遗留的旧舰,早已到了鞠躬尽瘁之时。而从国资和民商的轮船公司征集的数十艘大小商船也依次排开,已做好了自沉的准备。
早上八时,江面各舰由平海号轻巡洋舰率领举行升旗仪式,各舰官兵在舰舷向军旗行礼致敬,军乐声中,司令旗徐徐上升到平海号主桅顶端,迎风猎猎飞扬。
各舰陆续抵达规定位置,陈绍宽宣布了封江令,沉船开始,各舰同时打开水底门,货船则自凿沉江,此起彼伏,一直持续到日暮才初告结束。这些庞大的身影慢慢下沉,沉入寂静,沉入风涛,沉入永恒。
汽笛哀鸣,军旗低垂,苍天剧恸却无声。
这是一场血战的前奏。
8月16日,南太平洋的台风掀动了江上的云流,风狂浪高,气温骤降,微雨贴着江面像利刃斜飞。瞭望哨电话报告:封锁线外下游上空发现敌机,七架日机以近乎陡直的飞行姿态钻入浓密的云层,掩饰行踪,旋即又折返而回。尖锐的警报拉响,江阴海战正式拉开序幕。
这一场持续了108天、中日战争中罕见的陆海空三栖立体作战,也是抗日战争中唯一的一次海军战役。战果是非常悲壮的。中国海军在江阴封锁线死守近三月,掩护了上海前线七十万陆军,为拖延日军溯江而上发挥了重要作用,代价是中国舰队一部分在山东沿海沉没,主力则全数沉在江苏江阴,第1、第2舰队全灭,这是甲午之战以来,中国海军遭遇的又一次毁灭性的重创。
让我们回到水下封锁线行动之初。十二艘大型旧军舰均已经自沉完毕,二十余艘满载石块的大小商船也在指定的位置沉入了江底。正在汛期,水流非常急,军队发现第一批沉船已多半被水流冲离出最理想的原位,导致封锁线出现一些致命缺口,长江封锁于中部防御至关紧要,是国防之最要点,为了推进防御,必须继续将缺口尽快补上。大钧船业的小型货轮几乎全数被征用,与其他被征用的民船,使用了六万余担石子充填沉船空隙。最后的几天,小型的船艇继续进入余下航道,专业的技师协同军队将露出水面的船舰桅杆一一全部割去,以免日后敌军军舰发现水下目标,会选择避让。
孟子昭死于八月十六日江阴之战当天。
他只剩下一艘小货轮,是当年父亲送给他的那艘星月号,曾在川江的险道驰骋过,有着最轻灵敏捷的船身。那几天,子昭眼睁睁看着一艘艘船沉入江底,就像与自己的孩子、兄弟、亲人死别生离,他焦虑难眠,也因不舍而哭泣过,但为了让牺牲不白费,他擦干了泪水,与数位大钧的工程师留了下来,为他们的船送上最后一程。八月十六号清晨,子昭起得很早,替换一位已经筋疲力尽的技师,开着那最后一艘星月货轮陪军队的战士检查航道。
敌人突然空袭,突发的战况让小货轮处在了战火之间,返程已经不可能,前进只会对我军战舰造成阻碍。这留到最后的星月货轮还肩负着下沉填隙的任务,它将是最后一艘沉没的商船,若立刻凿船让其下沉,最快也需要耗时两三个小时,唯一的方法,只有炸船。
炸药放在船舱之中,早就准备好了的,正是为了应对这种最糟糕的状况。但此时炸船,没有舰艇会来接应他们。
子昭脑子里暂时一片空白。
“孟先生,你坐小船走吧,”一个年轻的战士对子昭道,“我们来。”
货轮上还有一条木船,不是没有求生的机会。
子昭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航道很险,需要开到的规定位置才能沉船,否则会影响我们的军舰。你们不熟悉这艘船,掌握不了它,赶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