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战士很年轻,有一双天真未凿的眼睛,嘴唇上还覆着一层浅浅的绒毛,子昭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小小年纪想当英雄么?死在战场上也不错,挺好,挺好,不过别死在我的船上,我的船不是战场,你们赶紧走,去打日本人吧,打死一个算一个。”
那战士咬咬牙,向他轻轻鞠了一躬,跑上甲板,和另外几个战士解开了套在船侧的绳子,将木船放到江中。
江风呼号,风雨飘摇,江面上升起的黑烟和交错在天水之间的火光混在一起,这样的奇异的景象,子昭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他的牙齿在打战,手也是抖的,尽力镇静心神去看导航图,手握着轮盘,掌握最准确的力度,将星月轮驶向了规定的位置。船底的铁链与水底的沉船桅杆相击,发出碰撞的声音,船微微有些倾斜,一阵水浪后,恢复了平稳。
就是这个地方。他的心陡然一静。
一瞬的时间被拉长,像无垠那么长。
他仔细检查炸药的火线,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后,坐了下来,将地上散落的一颗小铁珠子捡起,揣进了自己的衣兜里,然后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小东西。
那是一个已经变成深褐色的木头花生,他把它和家里的钥匙串在了一起。那是十四岁时潘璟宁送给他的,那天他们打了架,她的裤子都撕破了。
他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然后是大笑,继而被汹涌的泪意覆盖,呼吸困难。
“臭小妞,”他想,“我这是在和你告别吗?早在五年前便告别过了,现在要再一次向你告别了。一如既往的痛苦,却是第一次真正感到轻松。从今天开始,我将不会再承受失去你的痛苦了。”
一个人临死前三十秒、六十秒、一小时、两小时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知道自己即将死亡,在最后的短暂的一段能体验的时间里,会想什么?子昭无比矛盾地想:我正在体验这样的感觉,潘璟宁,我觉得有点得意却不知道为什么。为了虚荣么?是因为被自己勇敢的抉择感动了么?好像不是,都不是。
在那茫茫江面上,在这连天烽火中,其实是听不到鸟叫的,但孟子昭却听到了只有在春天才有的清脆空灵的鸟鸣,那是在年少的时候,在那些和平安宁的时光里,一次次出现在他记忆里的幸福的声音。
他想起她蹲下身子,将那几只小鸭搂在怀里,头发绒绒地在白皙的额前拂来拂去。他对那个小女孩说,我爱你。
他想起他们痛苦又甜蜜的纠缠,晨光下她噙着笑的嘴角,那张皎洁年轻的脸庞,他对那个姑娘说,我爱你。
他想起她追逐他远行的车,脸上落满泪水,眼中的执拗如烈火般闪烁,他对那绝望的女人说:我爱你。
相遇,拥有,离散,诀别。
他爱她。他容许自己在此刻重新想起对她的爱。他爱她,如同爱一个家,如同爱脚下的土地,爱借以呼吸的空气,爱东湖的绿波漫江的春水。他希望她过得平安美满,在每一个季节,即便他已永远离开。
已经有很久很久不去想她,但是此刻,他多么希望能再见她一面。是的,这就是真正的告别了。现在时机终于到了。
子昭闭上眼睛:潘璟宁,我已经不想你了,即便想到你我的心也不会痛了。为了你,我不愿放弃我的家业,不愿放弃父母的期望,不愿放弃很多事情,我以为我错了,其实没有,因为原来这所有的不放弃,都是为了今天的放弃。不仅为你,还为更多的人,为了上海,为了南京,为了武汉,为了所有你可以平安生活的土地,我终于可以放弃你了,连同我的生命。
这一瞬他有了久违的释然和快乐,不再犹豫,掏出火柴点燃了导火索。
火光骤然升至半空,烈焰燃烧,放出五彩的光芒,死亡的颜色原来也可以这么瑰丽,生命的烟火在这一刻燃烧到顶点。轮船发出轰鸣,就似在宣告一个最壮烈的誓言。
〔三〕
沦陷之前的南京是一座奇特的城。
戏院里依旧唱着戏,电影院仍有放到半夜的电影;大难临头要吃顿饱饭,餐馆人满为患,人们拼命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买咸水鸭的长队还是可以绕个几十米;经过百货商店,行人会不自觉地跟着里面音乐的节奏轻声哼唱,新街口的人比往常多出两倍来,这多出的一部分是“跑反①”来的,所有人都往这个城市涌进,相互靠拢,相依为命。
江阴沉船阻敌,只起到了短暂的拖延作用,淞沪战事惨烈,苏南失守,京沪铁路中断,日军虽未能从长江西进,但仍沿津浦铁路从陆路南下,首都南京岌岌可危。
战火击开了重门深院,不论贫富贵贱,一旦离城便是抛家舍业。物价一落千丈,抛售之后紧接的是恐慌性的囤货,物价便随之飞涨。当第一声空袭警报响起,表面的宁静就完全被破坏得四分五裂了。日机接二连三轰炸,首先受害的便是平民区与市政设施,紧接着是军事重地、工厂和交通枢纽。朝为繁华街,夕暮成死市。一个久居南京貌不惊人的德国人,在自家院子里支起了一块长六米宽三米的德国国社党党旗,以对日本敌机起到警示作用,这个德国人将在三个月后以骑士一般的勇气拯救无数中国百姓的生命。①
那段时间南京城结婚的人很多,凡是有闺女的人家,挠破头皮也要想法把闺女嫁出去,“贞操”在乱世被看得尤为之重,女儿有丈夫的保护,做父母的便多了一点虚幻的安心。市政府已经开始疏散工作人员,将文件资料西迁,临时办公地点在简陋的防空设施里,去公证结婚的市民能把木板门都挤破。
银川和璟宁在中秋节当天结了婚,彼时南京三面被围,几乎已成了空城,他们去领了公证书,回到位于宁海路的新家,范旭东和他工厂里的几个负责人、素怀、南珈都在,大家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饭菜,素怀还想办法弄来了葡萄、水蜜桃等很难买到的水果。璟宁穿着簇新的织锦旗袍,红色的珊瑚珠扣子,金色玫瑰花项链放出柔润光芒,让眉目间之间现出温柔的娇艳与含蓄的喜悦。衣服是银川带着她去做的,原本按一年四季都订了一套,去取时裁缝已经跑了,拿到手的只有秋天与冬天的。银川的洋服与衬衫是旧的,穿在身上仍然十分优雅,他头发梳得溜光,俊秀的脸庞光彩熠熠,时不时去握新娘的手,本已经很确定的幸福,于他仍有点不真实。
璟宁坐了一会儿便站起来,银川拉着她:“你别动,今天我来服务。”笑盈盈地给每人的茶杯里加了茶,素怀与南珈见他眉梢眼角全是喜悦,由衷地为他高兴。
窗檐上挂着一串风铃,在微风中轻灵地响着,屋内是安宁温暖的气氛,与室外的惨淡疮痍形成鲜明对比。
素怀道:“知道太太最喜欢玫瑰,我们跑遍南京城,就是一朵也没买到,用假的也不合适,喜宴简单那是不得已,连朵玫瑰花也没有,想着还是很遗憾的。”
璟宁歉意地道:“我连办这桌席都觉得很是有愧,国难当头,买花做什么?还连累你们辛苦。”
南珈正色道:“不,太太的观点我不认同。办喜宴是没错的,买玫瑰花也是没错的,错的是那些涂炭生灵侵犯他人国土的暴徒。这世上除了这些恶魔,没有一个不热爱和平厌恶战争。炸弹冷血,我们有热血。好好生活、不辍弦歌,有了希望就不会放弃,总有一天胜利依旧会是我们的!”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非常激动,素怀在他肩上一拍:“说得对!胜利一定会是我们的!哪怕浩劫将至,对眼前的和平与幸福就应该应该珍惜。”
银川已经熟练地削了两个苹果,切成了四份,给每人分了一块,也给了璟宁一块,他第一次露出调皮的表情,捏着自己那块苹果,在每人手中那块苹果上点了一点,像碰杯一样:“来来,我们每个人都要平平安安的,干了!”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