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宁还是摇头。
德英苦笑道:“我什么也做不了。只为这可怜的孩子祈祷,为你祈祷。璟宁,我一直抱愧于心,我对不起你。”
她嘴唇微颤,道:“是我害你失去了心爱的女儿,抱愧于心的人是我。”
德英停了下来,脸上神色十分复杂,他猛地拉住了璟宁的胳膊,让她看着他:“宁宁,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事到如今,今天见了面,分开之后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再重逢了。兵荒马乱的,什么都说不准,但我必须告诉你:小乖不是我的女儿,不是。我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真正得到过你。瞒你是因为怕失去你,而当最后我们离婚了,我仍然选择了隐瞒。对不起,但我今天必须要告诉你。”
璟宁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原谅我一直没说出真相,因为说出来,你恨我不要紧,但你一定会非常非常伤心,我是真心爱你,怕你伤心,我担心你知道那个人就是郑……”
“住口!”璟宁尖叫了一声,捂住耳朵,嘶声叫道,“住口!住口!住口!”
然后她猛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泪流满面,状若疯狂。
南珈在公寓门口已经等了很久了,见璟宁的身影从巷口一出现,急忙奔过来。璟宁抬起眼睛扫了他一眼,默不作声打开门,南珈跟着她进屋,正要说话,璟宁反身一个响亮的巴掌甩到他脸上,手中提包紧接着打过去,南珈捂着脸往后躲,璟宁只顾咬牙往死里打,直把提包的金属链子打得飞到了一边去,在客厅的地板上滑了老远。
“太太!”南珈满脸都是血痕,攥住她的手腕,愕然地看着她,但瞬间便明白了。
“你们瞒得我好苦啊!”璟宁嘶声哭了起来,指着他的脸,“李南珈!你帮着他做了那件畜生不如的事,害了我啊!你们害了我啊!你们这些畜生!畜生!畜生!”
是的,她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了一切。
那天下午是银川往茶水里下了迷药,那种药与酒精一混合便会让人神志不清,他用最卑劣的手段夺走了她的贞操,而李南珈助纣为虐,帮他将一切嫁祸到徐德英身上。
他们都以为徐德英神志不清,可以任他们摆弄,但是没有,徐德英根本就不信任银川,他没喝任何茶水,唯一喝下的是他自己从盛昌洋行带来的那瓶威士忌,那瓶一点问题也没有的酒!这个他们以为庸懦愚蠢的男人,为了得到他爱的女人,以一颗难以想象的阴暗坚韧的心,吞下了耻辱,达到了目的。
是的,正是这三个男人,联手毁掉了她潘璟宁一生的幸福,而银川是其中的罪魁祸首。
南珈跪下,惨白的脸上布满愧疚与痛苦:“太太!请你原谅郑先生,他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那几天他跟疯了一样,你要跟孟子昭结婚,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他才……”
“住口!我不要听!”璟宁哭道,拼命地摇着头,“我这一辈子就是被你说的这个人给毁了!他毁了我一辈子啊!他这个畜生!”
“你父亲杀了他的父母!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南珈流泪道,“他一直想要报仇,忍辱负重那么多年,你不会明白他的心有苦!我们所有人都不明白!但是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的苦,他苦得每天每夜都在煎熬和矛盾,每天生不如死,就跟活在地狱里一样。他不是畜生,他只是个可怜人!郑先生只有你了,你们已经是夫妻了,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呢?你们现在不是过得也挺好的么?太太,原谅他吧!”
璟宁身子筛糠似的抖着,惨然一笑:“挺好?再也不会好了。”
雪漫漫从苍穹洒下,一株梅树的枝头探出几朵殷红花苞,阴云密布的天边是隐约可见的火光,越来越浓的硝烟,越来越响的炮声。
在描述这段历史的大部分文字里,看不到个体,看不到家庭,看不到悲欢离合生离死别,看不到纠缠矛盾痛彻心扉,只看到一个个数字,一条条记录,只看到生死,只看到或卑微、或可鄙、或平凡、或伟大的生命糅在一起如灰尘飞飞扬扬,如波涛起起伏伏,如火光明明灭灭,在这个炼狱之中。
他们就在这个炼狱中。
紫金焚,金陵灭。
这是1937年的12月12日,这天上午,日军第六师团一部敢死队突袭进入中华门,虽未能深入,暂退一隅,但负责防守中华门的某师师长擅自带一部分部队逃跑,造成了大恐慌。下午,首都卫戍部队司令长官唐生智召集师以上将领开始布置撤退。当晚,唐与司令部成员乘坐小火轮从下关退到江北,第74军一部约五千官兵以及第36师也从那里乘船过江。余下逃到下关的守军成为混乱的散兵,一部分扎筏过江,有的淹死,有的被日军射杀,大部分流散南京街头,扔掉武器换上便装躲入了国际安全区。
银川回来的时候在街上目睹了逃兵伤人,从行人口中听说了日军已经进入城中某处,开始了烧杀劫掠的暴行。他已经联系好了安全区,在天黑前赶回了家中。
“宁宁,我回来了!”他快步进屋,客厅里没人,厨房里也没人,但煤气炉子上燃着小火,煮着一锅汤,有淡淡的肉香。他心里一暖,她很少下厨,厨艺也不佳,虽然这段时间食材紧缺,但她还是一直很努力在学,为了让他吃到她煮的饭菜。
“宁宁!”他赶紧上楼去卧室找她,然后松了口气,她在,好好的。
她坐在燃着火的壁炉前取暖,身上是婚前做的新旗袍,长袖,雪青色的缎子,下摆绣着芍药花,扣子是红色珊瑚珠。她一向畏寒,旗袍虽然不薄且是长袖,但在这个季节、这样的情况下穿实在不明智。
“怎么把这件衣服翻出来了?”银川奇道,走到她身前,手抚在她脸上,她将脸微微一侧。
“我煮了汤,咱们吃饭去。”她轻声说,然后站起来。
“好,”银川说,“不过你先把衣服换了,我们吃完饭就立刻走。”
璟宁讶异地抬头:“你见到他了?”
“谁?”
她眸中有什么东西闪了闪,说道:“去哪里?”
“安全区。日本人已经进来了,守军开始溃退,撑不了多久,我们得立刻离开。”银川一边从床底翻出皮箱,里面早就装好了要带走的物品,然后他起身将一件极普通的棉袍子从衣柜里取出来扔到**,“宁宁,赶紧把它换上。”
“今天我不想去,”璟宁打了个哈欠,“大晚上的我哪儿都不想去,明天再去。”
银川满心焦急:“真的很不安全,听话,我们必须尽快走!快把衣服换了,你穿成这样,万一,万一……”他不愿意说不吉利的话,将棉袍拿在手里,走到她面前,伸手去解她旗袍的扣子,柔声哄道,“乖宁宁,咱们把衣服换上。听话啊。”
她啪的一下把他的手打开,退后一步:“我今天真的哪里也不想去!我说了明天去就明天去!你别烦我!”
银川又急又气,不跟她废话,一咬牙将她拽过来,璟宁发了疯一般,就跟他犟,下死劲儿去挣,挣不过就咬他的手,银川铁青着脸由着她咬,动作不停,啪嗒一声,她胸侧的一个搭扣解开,一粒珊瑚珠滚了下来,璟宁尖叫着哭道:“我不穿,就不穿!不穿那难看的破衣服!”从他手里将棉袍子夺了,扔进了壁炉,立时火光一暗,冒出焦煳味。
银川愣愣地看着那件棉袄烧起来,沉默了许久后,忽然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