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东西没搬完,他们还在渡口,一会儿就上船。”
久儿抽着鼻子:“我要妈妈!我要爹爹!”
他好像很害怕她哭,慌忙伸手给她擦眼泪,久儿扭着小身子一边躲一边哭:“走开,走开!”
他的手便停在半空,清秀的眼睛怔怔地凝视着小女孩。
船舱房间的门被推开,过道中的嘈杂声一拥而入,于先生提着一壶热水进来,见到里面的情景,愣了一愣。
郑先生缓缓将手放下,语声疲惫:“别哭,我带你去找妈妈。”
久儿将信将疑看着他,又看看于先生,掀开被子,跳下了床。
郑先生从床边板凳拿起她的小袄子:“把衣服穿上。”
他平静慈祥,不再是昨日看到那般狰狞疯狂的样儿,久儿瞅了他一会儿,她并不是娇气胆小的女孩,又着急去找妈妈,见他将袄子展开,便把小胳膊乖乖伸进了袖子里。
郑先生给她扣着扣子,理了理衣领和袖口,动作熟练地将她的小辫子从衣领中轻巧翻出,久儿盯着他看,其实这是个多么干净英俊的人。
于先生把水壶放在搁板上:“我带这孩子去。”
“我要透透气,放心,不会再生事。”他走过于先生身边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话。
于先生思忖了片刻,终点了点头,门口的李先生却蹙了蹙眉,待要跟上,于先生将他的衣袖轻轻往后一拽,他也就不再上前。
甲板上挤满了人,通往船舱的台阶过道更是拥挤不堪,郑先生把久儿抱起来护在怀里。
“你……”久儿怯怯地看着他缠着布条的手腕,小声问,“你为什么想死?”
男人微微一怔,一步步上着台阶,没有说话,但久儿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这艘轮船是一个废墟,充满了悲伤、恐惧、愤怒、伤痛,它们推挤着发出钝重的声音,像潮水袭来,摄魂夺魄。
大部分的人,表情是麻木的,他们像木头人一样站着,挤着,双手机械地动作,可这些麻木的人却很容易就被激怒,一个极轻微的碰触都立时能引发一次激烈争吵,争吵的语句中含着最恶毒的诅咒。
角落里有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披麻戴孝,对着码头号啕大哭,一个憔悴的女人,大概是他的母亲,在他的身后抽泣。他们周围有嗡嗡的议论声,大意在说这个男孩的父亲死在了路上,遗体被这无助的孤儿寡母草草掩埋。
这对母子也是从南京来的。
还有个女子,二十多岁,脚下有一个藤编的箱子,一个年轻男人扶着她。女人穿着一件破旧的大衣,脸被掌掴过,高高肿起,久儿从郑先生的肩膀那儿看过去,正好看到女子的正面,大衣的扣子几乎全掉了,里面穿的衣服被撕得支离破碎,她只好用力将大衣拉拢,不经意与久儿对视,眼神里竟充满着耻辱和恐惧。
郑先生抱着久儿,艰难地向前挪着步子,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倒也没像别的船客那样破口大骂,只木然回看了一眼,往后略退了半步。久儿注意到他怀里抱着个孩子,青白色的脸,眼睛下全是乌青,左颊上的皮肤溃烂成紫红色。甲板上人与人的碰撞怎么都是免不了的,那个男人的肩头一会儿被撞向这边,一会儿又被撞向那边,但他只是看着怀中的孩子,目光呆滞。
怎么就突然间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久儿背脊一阵阵发寒,把身子缩了缩。
“别怕……”她听到郑先生温和的安慰,“别怕,孩子。”
他们在入口处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久儿妈,郑先生便把久儿交给了她,久儿妈连声道谢。
久儿伸手拉了拉郑先生的衣襟,说:“你不要死,好不好?”
男人眼中闪烁着光芒,又似是泪意,他轻轻摸了摸她头顶的发,淡淡的微笑牵动唇角。
久儿低下了头,小小年纪的她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这个叔叔的笑容总是让人哀伤。
她从母亲口中得知,因为昨天她发烧,郑先生过意不去,出钱多要了一个房间,让母女俩在里面休息。
“这个人挺怪的,但对小孩子还不错,久儿,妈妈托你的福,这辈子第一次住一等舱。”
“什么是一等舱?”
“就是有钱人住的船舱。三天的路呢,虽然还是很挤,但好歹有个床铺,你爹也能少为我们操心。”
有细细的雨珠飘来,久儿妈眯了眯眼睛:“下雨了,久儿,我们快下去。”
“妈妈,我们的行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