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你爹那儿去了。”
“我们还回来吗?”
久儿妈用力握了握女儿的小手:“等仗打完了我们就回来。”
“什么时候打完仗呀?”
久儿妈叹息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啊……”
过道堆着杂物,郑先生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李先生和于先生照例坐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久儿好奇地打量着船舱,爬到窄小的床铺上躺着,又忍不住坐起,翻开床垫子,床板上有几个圆圆的米粒大小的小甲虫慌张地跑着,她愣愣地看了会儿,想伸手碰碰却又不敢,怕惊扰了它们小小的世界。久儿妈把随身的小包挂好了,拿出煮熟的盐花生让她送给那几位先生。
于先生似乎很希望久儿去跟郑先生说话,要久儿拿些花生给郑先生送过去。久儿觉得他们把自己当作大人一般,很高兴,蹦蹦跳跳地去了。
郑先生抽着烟,眼睛看着远方,窗户开着,见小女孩过来,便把烟掐灭了往外一扔,顺带将小桌上放着的宽边檐帽拿起,利落地放到她的小脑袋上。
“雨会飘进来,别着凉。”他说,“好些了吗?还像昨天那么难受吗?”
久儿摇摇头,把花生放到桌上,用小手认认真真把它们垒成一小堆,郑先生微笑着看她。
他的手指勾着那天她看到的项链,久儿偏着脑袋仔细端详。
他把链子凑得近些:“你好像对它很感兴趣。”
“好漂亮哦!”小女孩赞叹道,“你为什么总是拿着它呢?”
郑先生把脸转向河面,轻声说:“这是我妻子的项链。”
“她为什么没有跟你在一起?”久儿问,忽然吸了吸气,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大眼睛中登时满是怯意。
“她先走了一步。她去了我们的家。”他的声音很低,很凄婉,“她只是先去了。”
久儿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他转头看着她笑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脸:“如果我能找到我的孩子,真希望她能像你一样,哪怕长在一个贫寒之家,却有人疼惜爱护,可以无忧无虑地平安长大。”
“你的孩子?”久儿好奇地问。
“是啊,我有个孩子,是个小女孩,和你一般大,可我在她出生后就把她丢掉了。”他漆黑的眼眸里满是悔恨与伤痛,“如今她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希望了。”
久儿心中充满着疑问,却不敢去触碰他哀伤的回忆,她低下头,伸出一根小小手指,轻轻碰了碰项链,坠子是玫瑰花形状的,金色的花瓣轻盈舒卷,就似恰好正在绽放一般,项坠的背面刻着小小的阿拉伯数字。
“1,9,2,5……”久儿娇娇地念着。
喧嚣忽起,甲板上有船夫在喊:“开船,开船,难民要涌上来了!”
只听见一阵阵轰隆的脚步声、嘶喊声,果真有好些没能挤进上一艘船的难民,连推带爬地上了这艘船,抓着、推搡着,神情疯狂。有人被挤落入水中,发出混沌的声音,还有些人掉入河里,不会游水,伸长了两只手徒劳地挥舞,而甲板上他们的亲人,除了焦急哭喊落泪,一点办法也使不出来。
岸上是一个鬼蜮,而这艘船,也载满了绝望的魂魄。
久儿捂住了眼睛,吓得发抖,一双温暖的手臂把她拥着,她闻到他身上衣料的气味,那身上还带着淡淡一缕香,不知从哪里附着而来,缥缥缈缈,是那种很好闻的花香,她在春天的原野上闻到过,清甜温柔。
郑先生很安静,身旁的一切喧嚣似乎都与他无关。河风将他鬓边的发微微吹动,雨滴从天幕坠落,他遥望远方,伸出手掌,接住颗颗晶莹,雨水绵绵不绝倾覆而下,河流中浪花翻卷,船摇晃不止,但终于离岸,驶入了茫茫烟涛。
回忆,蛰伏在最幽暗的心灵深处,伺机而动,无尽往事裹挟纷扬的雨雾前来,正如不带一丝暖意的风。
他闭上眼睛,迎向它们锋利的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