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英观察着璟宁的表情,她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德英便道:“不了不了,我坐那边就可以了,适才也是因为孟兄叫我名字,我才过来打个招呼。你们慢聊,慢聊。”说着回到刚才的桌子前坐下。
“他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坐到那边去?怪不好意思的。不是他说请我们来喝茶的吗?”方琪琪看着德英的背影大惑不解。
璟宁慢吞吞搅着咖啡:“我嫌他有点烦,说只要他离我远一点,我就答应来。”
“人家堂堂市长公子,被你潘大小姐使唤得跟跑堂小厮似的,真服了你了。”
“我不想欺负他,但……”璟宁略抬头,见子昭面色阴沉,心念一动,转口道,“唉,老和他呆在一起也会闷啊,保持些距离,以后相处起来,也会多些好感嘛。”
方琪琪瞪大了眼睛:“程远说他跑你家跟你求婚去了,难不成真有这么件事,你不会答应了吧?”
璟宁只是抿嘴笑,大眼睛却滴溜溜地观察着子昭,他那么一个话匣子,此刻却沉默得像一块铁,她心中莫名地快乐。
刘程远适时地插话了,对方琪琪道:“德英原是经不住你们几个怂恿去了,愣头愣脑的,捧着一大束玫瑰花,还在老凤祥订了枚戒指。那天我也在,当时大家都吓住了,连宁宁都没想到他真有这胆子,冒冒失失地真要跪在她面前呢。谁料他刚一弯腿就被人给扶了起来请到了书房里去。待出来后,也不再说什么求婚不求婚的事儿了,只呆愣愣地对璟宁说了句: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放弃。然后就走了。”
璟宁摇摇头,不自禁用手指拨了拨她放在桌上的象牙酒筹,轻声笑道:“是我大哥。他也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方琪琪点点头,“你大哥那么厉害的人儿,也不用跟德英多说什么,便哼一声也会将他哼跑。”
璟宁格格笑道:“哪有那么凶。”
子昭这才开口:“你大哥不是凶,是威风。他能看得上徐德英这样的人?我才不信呢。”
“没错,我大哥哥眼力高,能被他看得起的人不多。”
“但这世界上也有些人,是不管他看不看得起也觉得没什么所谓的。”他察觉她语气里的轻视,立刻傲然反击。
他乌黑的眼睛里是一如既往的傲慢,璟宁忽然感觉索然无味,对两个女友道:“我要回家了。”起身迈步就走。德英立刻弹簧似的站起来,将一沓钱放在桌上,抢上几步就追。
方琪琪怒其不争地瞟了一眼子昭:“你要有徐家少爷半分忠厚温顺,她今天也不会对你这样。”
“别拿我和那呆子比。”子昭冷冷道。
方琪琪连连摇头:“人家是大智若愚,你啊,孟大少,有时候却是自作聪明。动动脑子吧。”笑着从桌上拿起璟宁落下的酒筹,放到他手里,“还不追,小心晚了。”
终究是晚了一步,子昭追到门口,已不见璟宁的身影,却见德英也站在门廊的石柱下,神情甚是怅然。
“人呢?”
德英转头朝他笑笑,说道:“坐她家的车走了,不要我跟。”
子昭不愿意再搭理他,往前方走去,德英道:“子昭兄,愿不愿意赏脸跟我吃顿晚饭?”
子昭回转身,德英神情真挚,眸中的温和善意似乎并未随着年龄增长而减退半分,面对这样一双眼睛,子昭不免想:我要是再奚落他,别说潘璟宁看不起我,可能连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便说:“今天就不了,璟宁的两位朋友还在里头,你将她们送回家去吧。免得人家说我们这些男人没有绅士风度。”
德英感激地说:“呀,我是疏忽了。那我们改天一定聚聚,好不好?”
子昭点点头,德英上前,将一张名片双手递给他:“随时联系。”
走过两个街口,子昭方将名片从衣兜里拿出来,上面印着徐德英的名字职务,以及办公室电话地址。
子昭不过看了一眼,便把名片重新放进了衣兜,但“盛昌洋行见习经理”几个字却好像刻在了他的眼睛上,甩也甩不掉了。不知不觉走到了江边,江面一片寂静,千百只船桨也似乎在静静地休憩。夜色渐浓,西面天空绛红的云彩却留有余光,缓缓消融在璀璨的霓虹之中。
“见习经理。”
他在心里念着这四个字,虽然只是见习,但徐德英毕竟还是在洋行工作,以他的踏实(是的,子昭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以他的家庭背景,一步步往上走,自有他该有的作为。不管怎样,徐德英离潘家这个买办世家是越来越近了,自然也会和潘璟宁越来越近。
大钧船业停靠在码头边的几艘轮船,像江面矗立的小小城堡,在平静的水面投下阴影。子昭从那阴影中看到一个他厌恶的、却无法回避的身影:一个浪**公子哥儿,愚蠢无知傲慢无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迟早坐吃山空。那个人,或许就是他自己。
子昭打了个哆嗦,“啊”地叫了一声,吓得停在船舷打盹儿的江鸥振翅飞起,他逃离了码头,奔到主路上拦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孟公馆而去。
〔四〕
家里刚刚摆好晚饭,父亲母亲弟弟围坐桌前,见他面红耳赤跑进来,都惊得将筷子放下。孟夫人又惊又喜,说道:“昭昭,快,快来吃饭!”不到十岁的孟子瞻生怕父亲责骂哥哥,使劲朝子昭使眼色,示意他给父亲斟酒赔罪。
孟道群神色冷冷的,目光里却有丝期盼,子昭一路想了不少赔不是的话,但临到此刻,却不知为何说不出来了。只是走到父亲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说:“爸爸,我错了。”
“你怎么错了?”
子昭咬了咬嘴唇,说:“儿子不该去住旅馆,便被您打死也不该跑的。”
“浑小子!”孟道群一掌拍到子昭的屁股上,“不许你吃饭,回屋思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