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朗轩笑道:“我前些日子说要借这房子,凃家磨磨唧唧没给,你们普惠说用就用,也是因为当初帮着给魏清记牵线搭桥,人家承你们的情。看来今天咱们几个能坐在这里,还是托大侄子你的福啊。”
“哪里,哪里。”银川呵呵笑道。
子昭忙道:“谢谢潘大哥!”
银川亲热地捶了捶他肩膀,脸上眼中全是笑意,但很奇怪,子昭总觉得他眼神里一点亲热的温度也没有。
众人入席。银川抢着坐在末座,子昭和他争了半天,银川摁着他的手,笑道:“今天听我的,下次你组个局,到时候就听你的。”子昭只得坐下,心想要我组局,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
上来一道排骨藕汤,银川站起来,给几位老前辈一一盛了汤,子昭见他这样,也只得起来,给伍信臣等人挨个儿夹菜,这两个年轻人这般殷勤侍奉,几个老辈都很高兴。银川也给子昭盛了碗汤,笑道:“原是该冬天喝,但知道你归国不久,定想念家乡的味道,这汤是专门给你做的,快尝尝。”
子昭双手接过,诚恳地道:“谢谢大哥。”
把大哥前的“潘”字给去了,原是为表亲近之意,哪知银川的脸色却微微发生了变化,掠过隐隐的阴沉,就好像这个称呼冒犯了他一般。子昭心里一动,银川却看了眼席上的一笼汤包,拿起筷子,夹了两个放在自己的餐碟中,板着脸交给身后一佣人,说道:“拿去厨房,给主厨看看。”
那佣人甚是紧张,好像很怕他生气,忙拿着去了。众人暗暗讶异,知这汤包肯定有什么地方没做对,但不好意思问,依旧谈笑,也都没说什么,约五分钟后,一大厨打扮的男人毕恭毕敬地走了进来,向银川行了一礼,道:“潘先生,今天老七懈怠了,包子没捏好。对您不住。这就给您重新换一笼。”语中有南音。信臣在南方待的时间多,问道:“这位大师傅是扬州人?”
七叔垂首应道:“回大老爷,鄙人是扬州人,自小在富春茶社学的手艺。”
“富春的宁九师傅,大师傅可认识?”
“是小人的同门师弟。”
伍信臣一惊,当下点头不语,已知这被称为“七叔”的大厨,正是誉满汉口餐饮界的名厨余七,数年前西商跑马场举行英皇加冕庆典,英租界重金请去给英国贵族以及政府高官做扬州菜的,正是此人。谁知他却在这小小宅邸给潘家这年轻的公子哥儿做包子?
银川语声极为和蔼:“不怕七叔嫌我挑嘴,我就只爱吃七叔亲手捏的汤包。”
余七一张饱经世故的老脸红透了,只说:“潘先生眼力好,潘先生抬举小的。”说着恭恭敬敬地上前,双手将桌上那笼汤包端起,战战兢兢撤了。十分钟重新上了一笼过来,银川淡淡扫了一眼,方抬首朝余七笑笑:“辛苦七叔了。”
余七擦擦额头的汗:“您满意就好,满意就好。”
余七一走,刘朗轩等人都笑道:“大侄子,你眼睛里长了筛子吗?人家这包子捏得好好的,我们看没什么问题,怎么就你挑出了刺儿来?”
银川道:“扬州包子,讲究味道也讲究卖相,所谓荸荠肚、香炉脚、剪刀褶。荸荠肚,是说包子要厚实饱满,圆滚滚的像荸荠,开口的包子,要像鲫鱼嘴一样微张着。咱们今儿吃的是闭口的,那就要有剪刀褶。最正宗的扬州包子,看的就是这褶子,一共36道。刚才有两个没有36道褶。肯定是七叔今天太忙了,让徒弟帮忙包了几个。我就把它们挑了出来给他瞧瞧。我吃没关系,可诸位叔叔伯伯吃不到正宗的包子,今天这局就做得不成功了,那怎么行?哈哈哈。”说着笑起来。
众人也都跟着他笑,互相瞧了瞧,暗暗咋舌:“好厉害。”
子昭跟着几位长辈干笑,笑着笑着,觉得银川好像在瞧他,第一次,他有了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二〕
一顿饭吃完,席间并没有讨论任何跟生意有关的事情,佣人们撤了桌子。银川带着大家参观每层楼的布置。房子外面看是三层楼,实际上总共加起阁楼有四层,二楼和三楼都是四方平顺的房间,采光和通风都极好,布置成舒适的卧房,地毯、床单、桌椅一尘不染。三楼有一个露台,恰好和外面的一片浓荫相对,精致的栏杆被石雕的花朵温柔包裹,衬着深绿的树荫和广玉兰无瑕的花朵,从门廊看过去,如一幅水彩画。凉意幽幽,深厚的外墙隔绝了炎热和噪音,暗色的护墙板使得室内更加幽静,满目的葱绿朝屋子里窥探,人们都没有再说话,渐渐安静了下来。
伍信臣打了个哈欠,拄着他的老藤木拐杖,坐到三楼卧室柔软的**,疲态十足地道:“大侄子,我年纪大,借这屋子睡个午觉可好。”
银川忙道:“小侄疏忽了,几位伯伯都累了吧?这里的房间是今天一大早布置好的,被子床褥都是新的,就是为了给伯伯们午休准备的。”说着要带着其他几人去另外几个房间。
伍信臣摆摆手,止住他,笑道:“不了不了,能在这儿待这么一个中午,我们这些劳累惯了的人已经很满足了。趁子昭今天也在,长话短说,一会儿大家也都各回各家,各做各的事去。”
他资格最老,这么一发话,众人也都就在这房间随意拣了个位子坐下,子昭醒了醒神,知道饭局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来了。
银川笑道:“按理说,这件事应该是孟道群孟伯伯在这儿时说最好,但因孟伯伯让子昭兄弟代替他来,所以,子昭兄弟在也是一样的。”
子昭忙道:“我原不知道今天要说生意上的事,我爹什么都没交代,只说几位前辈要请吃饭,盛情难却,让我替他去。要早知道今儿要谈生意,便打死我也不敢来的。要不潘大哥等一等,我去给我爹爹打个电话,要他无论如何来一趟。我对生意上的事儿真是一窍不通,怕听岔了,给我爹传错了话,那不就误了大事。”
银川笑道:“大中午的,何必让孟老先生折腾来折腾去。”
伍信臣道:“子昭,你就好好听着吧。”
伍既这么说,子昭就不可能躲得开了,但他已清楚父亲也许正是料到有这么一出,才要他来代为应付。
银川道:“汉口的码头,深水区为一些洋行所占,如伍伯伯的怡和、许伯伯的太古,孟氏的大钧以及轮船招商局亦是深水域码头的两条大龙;而从黄兴路到俄租界沿江,又是日本大阪商船、俄资新货栈的地界;六合路、吉林路的江岸,也是日本人的地方,但现在也有了宁绍商轮、三北轮船,还有刚刚兴起的民生公司这些中国的轮船公司。汉口这个国际港,早在前清就已经能直达德国、荷兰和埃及、法国、意大利,在这儿吃航运饭的,全世界的人都有,要说谁能一口就将这碗饭吞了的,老资格的怡和不能,轮船招商局不能,大钧也是不能的。”
众人点头称是。
银川见子昭沉默,看了他一眼,温然说:“做生意越来越难了,强强联手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在汉口民营的船业公司里,能力最强的就是大钧。普惠洋行和大钧之前合作得非常好,伦敦总部发了数封急电过来,千叮万嘱要我们一定珍惜大钧这个合作伙伴,所以,这次英资洋行联合降价的事,普惠首先想到通知大钧,万望大钧以中国船业前辈的姿态也做个表率,把运费也顺带降一降。”
子昭茫然道:“我不太明白啊。”
银川知他在装糊涂,正色道:“其实也不是所有的航线,大钧身家雄厚,短期内少挣一点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咱们图的是长远发展。兄弟,光阴似箭啊,不能再拖了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