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笑了一笑,子昭被这笑容弄得有点烦恼,心道:谁是你兄弟啊?
司机将车子发动,两个年轻人目送几位老辈先行离去。
子昭将璟宁遗落的那支象牙酒筹交给银川,说道:“昨天和令妹在兴记新市场偶遇,这是她的东西,劳烦潘大哥交还给她。”
银川将酒筹放入衣兜,转身便欲上车,子昭心中一直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叫道:“潘大哥。”
银川回头看着他,子昭想了想,微笑道:“听璟宁说,我送她的四只鸭子长得很好。”
银川忽然笑了笑,就好像想到什么特别好玩的事情一般,子昭一贯爱奚落他人,这一次却从这人脸上看到了十足的蔑视。
黑色的轿车扬长而去,子昭朝车里的银川笑着挥了挥手,他已经确定潘大哥之所以表现得这么古怪,绝对是因为对出于对宝贝妹妹的溺爱和保护,可有些事情总是要挑明的,越早越好。子昭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然后又想:“那丫头总说杀了我的鸭子,看来并没有杀,不但没杀,反而将它们养得好好的。”想到这儿,心中浮起一缕温馨。
回家后,子昭向道群转达了银川等人中午的话,道群神情严肃地听完,沉默了许久。
“您早就知道了降价的事,所以要我去打迷糊仗?”子昭试探着问道。
道群道:“跟这帮人精哪里打得了迷糊仗,只是不想被他们抓住把柄而已。我不出面,就当是不给他们一个回应了。”
“他们为什么突然之间要降价呢?”
“在上海汉口经营国际航线的公司超过五十家,竞争很激烈,大钧是中国公司里比较有实力的,一直都不被那些洋行待见。我们不像招商局有政府做靠山,洋行则仗着财多势大想挤垮我们,还假意卖一个人情,要大钧跟着一起降价。哼,价一降,一些靠船业吃饭的小公司跟着就会被挤死。”道群背着手,眼神犀利,“当年你祖父创业,没钱打点官家和地头蛇,是小码头上运石膏、运棉花的穷苦船民和那些白手起家的货主,用他们一文一文攒起的铜钱,凑成了大钧的第一笔股金。孟家立过誓,起家于乡土,必倾尽心力回报乡民,大钧是靠汉口的百姓养起来的,哪能听由这些洋人在汉口码头上兴风作浪?去年大水,三镇百姓莫不遭了灭顶的损失,现在百废待兴,这样的关节口上,我孟道群要真随了那帮洋人的愿,多少人会戳着我脊梁骨骂我是卖国贼,我还有没有脸再到码头上去?”
子昭半晌无语,忧心忡忡道:“假如大钧不跟着降价的话,这些洋行势必会做出更多对我们不利的事情。普惠洋行不是一直都和我们合作的吗,难不成这一次他们也要当我们的对头?”
道群看着他,问道:“你知道绿伯爵号吗?”
子昭眼睛一亮:“那艘18000吨的豪华邮轮?听说里面极尽富丽奢华,设备是全世界最先进的,不过……好像是意大利的轮船公司呀,跟普惠有什么关系?”
道群目露赞许之色:“看来也不是光顾着吃喝玩乐嘛。”
子昭嘴一撇:“好歹是您的儿子,别人问起和船业有关的事,我要是出丑,可是出的您的丑。”
道群呵呵一笑,道:“普惠洋行在英国威廉·比尔德莫尔造船厂有股份,绿伯爵号就是这个厂造的,说起来也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整个国际的轮船业形势都不太好,各国轮船公司有的破产有的忙着兼并重组,普惠也有航运生意,打算跟那家意大利公司分点饭吃,包一段东南亚到上海的航线。东南亚是大钧熟门熟路的地方,到了中国的水路里,又哪里有普惠说话的分?且不说意大利那家公司看不看得上普惠,若真是需要有人帮它打通路子,大钧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那就它就是怕我们拦了财路,所以故意挑事,让怡和和太古替它出头吧。”子昭烦闷地道。
道群凝视着他:“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对头。一切被利益驱使,人心变得比变天还快。你回来这些日子,汉口的天气哪天不是一样的热?但这商场上的风向,却可以一天就变个好几次。”
“我能做些什么呢?”
“就你这小草包,插科打诨可以,要帮你爹做正事,怕还是差了好些。”
子昭认认真真道:“其实我知道,脚下这寸土寸金的地皮,上头是繁花似锦,下面却不知是多少人的血泪。汉口开埠以来,外国人在这里耀武扬威,垄断地产和金融,生意场上几乎不给华商留活路。孟家是做实业的,不讲究什么投机取巧,挣钱也挣得有原则,今天大钧如果降了价,对我们自己并没有坏处,但是对一些依附着码头运输生存的小企业和小货商来说,可能就是生死攸关的大事。父亲,您不惜和强敌翻脸,有胆气也有担当,儿子不知道有多骄傲呢。我能力有限,确实帮不了父亲多少,非常惭愧。”
孟道群颔首微笑道:“船行水上,御风踏浪才是见世面。或许不用多久,大钧就要面临创立以来最大的一场风暴,这可是连你爹我都没经过的大世面啊。我倒是很愿意让你加入进来,就担心你会害怕。”
子昭漆黑的眼睛闪闪发亮:“我才不会怕呢!”
〔三〕
柔和的灯从窗内射出重叠的光线,花园的喷水池潺潺作响。银川抬头看了看天空,月光很亮,连远处天空的云朵都被它照得发白。
平衡是一件困难的事。它既不稳定,也不完美。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殚精竭虑地在各种利益之间,在中国人和洋人、在朋友和敌人之间,谋求短暂的平衡。风平浪静是什么?如同此刻的夜空,一朵云的消失,一阵风的停止,一丝光线的波动,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会推翻这夜空和明月达成的平静的契约。
银川缓缓闭了闭眼,只要一瞬就好,假如能让这一颗疲惫的心获得片刻的安宁。可也就这么一瞬罢了。他重新睁开眼睛,走向耸立在葱茏的花木间,那栋他住了快二十年的房子。
潘盛棠的身体大不如前,已在家卧床养病多日,厨房里熬着中药,熟悉的药味弥漫在一楼大堂,萦绕不散。
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不论银川从洋行回来多晚,云升都会等在门厅,已是潘家的大总管的他,和死去的何仕文相比,要料理的事情少了许多,只局限在潘公馆的家务以及几个油栈的生意上,低调又有分寸。
银川一进门,云升便接过他的皮包、外衣,低声向他汇报家中的情况。
“老爷睡得早,身体比前两天好了许多。”
“白天他都做了些什么?”
“一直在房间里没出来,吴经理还是照常带着人过来,谈一会儿事就走。”
“阿暄到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