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少损失一点算一点……唉,真是割肉放血一样心疼。”
“我明白的。现在我事情堆成一堆,只能一件件来了。”
“啊?有什么麻烦吗?”
银川道:“那些美国人,颜料出厂的时候故意提高纯度,卖到中国一过关便往里头掺赋形剂,少了税不算,利润还多出了好几倍,别的商行吃这个亏我不管,卖给我的,里面元明粉的含量要高出了我的底线,我随时准备跟他们打官司。”
云秀成忙道:“还是别打官司好,你现在哪里忙得过来。”
进出口这两大宗最主要的业务,基本上全由买办来过手,甚至连一些洋账房的大班,在经验丰富的买办面前都不太有发言权。为了在各地收购物品,买办们通常会设立一些盈亏自负的公司,这些公司也叫“外庄”,借与洋行的关系,可以优先为洋行供货。云秀成手里也有好几个外庄,只因他近年来颇受排挤,对生意也疏于打理,货物要么规格不符,要么质量出错,洋行差一点中断了与他的合约,还是靠银川出面才续订了供货合同。为采购土产,买办们的触角遍伸各地,云秀成也不是不尽力,毕竟年岁不饶人,拼不过后起之秀。许多和他一样的前辈买办,也多有此感叹,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银川是后起之秀,处理业务无比细心且相当严厉,看起来斯文和气,却有种让人凛然生畏的气魄。凡经他过手的货物,基本上都是最好的,价格也很公道,洋行十分看重他,近几年他更是威望日增。云秀成随他走进仓库,原本正吵嚷喧闹的十数个采办一见到银川进来,顿时噤声了一瞬。
这次新进的货不止颜料一种,还有为京津铁路订购的机器和零件,以及一些化妆品、糖、烟等,银川细细地看,各式货物的三联单拿在手中,左手小指、无名指和中指各夹着一本,翻来叠去,无比利落,他基本上不说话,一开口必然会提出一针见血的问题。云升和几个采办帮他换着一本本单据和账目,又取来各式货样,打个下手罢了,云秀成在一旁也只得干看着,插不上话也帮不了忙。
一两个小时不知不觉过去,银川方有了点休息的时间,靠在一张长桌旁歇了会儿,右脚向后抬起悠闲地踏在桌脚上,自有人争先恐后送茶递烟,他叼着烟将头一低,让人帮他点了,微微笑了笑,如此一个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儿,身处在这么一个灰尘弥漫的仓库里,旁人看在眼中,真觉得有些不搭。
行情确实不好,生丝的价格涨了,但年成不好,收购的数量急剧减少;羊毛的价格跌了,供大于求,滞销严重。到下午晚些时候,人人都获知了陆淮山跳楼身亡的事,不免感叹连连。云秀成心情很不好,黄着一张脸抽闷烟,银川走到他面前来,道:“实在不行,我给舅舅一点钱,您把剩下的四成羊毛原价给我吧,等行情好些了,我还是以原价还给舅舅,要行情实在好不了,再想办法处理掉。”
这确实是雪中送炭。云秀成喜道:“好女婿,真让你费心了!”
银川脸色不郁,云秀成生恐说错话让他打退堂鼓,忙改口道:“阿琛你放心,要真涨了价,我按市价买回来,绝不让你吃亏的。”
银川一笑:“没事,自己人之间不计较这些。对了舅舅,阿暄最近有没有来找你啊?”
“他怕惹他老子生气,跟我们云家生分了许多,我可是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为了表明态度,云秀成特意补了一句,“这孩子没你懂事,更没你有长进。”
银川叹道:“都是当年出了那番事,其实他还是很求上进的。”
云秀成摇头:“他不行,我也费力带过他,没什么用,他志不在此,图的是面子。”
银川凝注了他一会儿,知这是真心话,便直奔主题道:“几天前他说要来给我打下手,可能是我最近在洋行管了太多事,父亲也想匀一点给阿暄做做,舅舅怎么看?”
云秀成急道:“这不是捣乱吗?你把事情安排得好好的,让一个生手再来搅和一把,还成什么事呢?不行,绝不能够!”一个快掉落悬崖的人,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来救,人家伸手时可是要用力的,哪能让人分掉他的力气呢?思忖了一会儿,道:“你也别太为难,说到底阿暄也是我们云家一系的人,大不了让他来管我的外庄,我晓得怎么处理。”
银川正色道:“那我就放心了,再怎么阿暄跟着舅舅历练也是不错的。”
“那羊毛的事你就多帮我担待一些了啊,别忘了啊。”
“哪能忘呢,这可是我眼下最要紧的事。”银川笑道。
〔六〕
璟宁如约去了夷马街的凃公馆。
德英早就等候在那里,听到汽车喇叭声,快步走过来,向璟宁招手道:“门在这里。”
璟宁笑道:“好有趣,门竟然不修在房子正面。”回头吩咐司机道,“徐先生会送我回家的,你先回去吧。”
德英替璟宁打着阳伞,一边领路一边笑道:“你瞧旁边那栋一模一样的房子,门也是在侧面,不过两家是对着的,想来是为了走动方便。”
进了屋,餐厅里有两个佣人在摆着饭菜,桌子正中放着一个小花瓶,插着一小束红玫瑰。
璟宁探手触了触花瓣,无名指上的戒指闪了一闪,白金镶嵌一颗水盈盈的蓝宝石,四爪为细钻攒成的花朵。德英怔了怔,笑道:“好漂亮的结婚戒指。”
璟宁面上一红,知他是说她这般戴,便是向人告示已婚,当下故作不满道:“今天才拿到的。都是子昭这个讨厌鬼,非把它定小了一点,只能戴在无名指上了。”
其实定做戒指时,是子昭非得要按她无名指的大小做,连首饰行的美国经理都笑说:“您是要做婚戒啊。”
子昭道:“钱不够用了。”
璟宁白了他一眼。将戒指戴在手上试了试,也觉得太张扬了,但这恰恰便是子昭想达到的效果,非要她戴着去找德英,还不许摘下来:“让徐烫饭趁早别打鬼主意。”
“这世上就你鬼主意多,还说别人!”
子昭吧嗒一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叫司机把车开慢一点,将她两只手搓来揉去地玩:“一会儿转过弯我就下车去公司那边,这几天因为我们订婚的事,偷了不少懒,好些事都没做,趁现在该商量的都商量完了,该买的也都置备得有头绪了,我帮帮父亲去。今晚我会跟他去一趟上海,过几天才能回来。车子开慢一点点,至少我能多和你待一会儿嘛。”
贷款是在上海汇丰银行总部申请的,大钧的财务状况似乎并不太好,政府担保虽然做了,官价结汇却一直没有落实,银行迟迟不肯放款,加上又面临着几大洋行的联手打击,公司处在十分艰难的时期,孟道群准备亲自去一趟上海。子昭决定相陪,既是对老父精神上极大的支持,也为了多累积一些应付风险的经验。成家立业,家眼见就要成了,业也得抓紧立起来。
他能收起纨绔之心,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她,璟宁自然知晓,但不免为这未经沧桑的公子哥儿心疼。于是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注意饮食,放松心情,别累出病来。
子昭低声道:“我身体很好,你尽管放心。”璟宁的脸腾地就红了。
“宁宁,我真盼望那一天。我好……我好……”他吞吞吐吐地没说下去。
她忍不住看着他:“你好怎么?”
他声音愈发低了:“扒光你衣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