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二姑娘洪亮的大嗓门在外面响起,喊着翠喜,她称呼翠喜和其他人不同,王叔叫翠喜“闺女”或者“小翠喜”,王大力叫她“翠翠儿”,天禄叫她“大喜咋”,丈二姑娘叫她“大喜贼”。翠喜一听就不高兴,瞪着眼睛:“我不是贼!”
丈二姑娘笑嘻嘻改口:“那我叫你妹妹?好妹妹,姐姐今天专程来看看你,别生姐姐的气了,行吗?”
翠喜没理她,挺着小腰板站在桌与桌的罅隙间,朗声为各桌客人报着菜名,昂着头走来走去,送着面点和牛肉。丈二姑娘也不生气,壮阔的脸庞上依旧带着笑容。天禄倒好奇了,不知她怎么惹了翠喜,惹了也就罢了,她是老主顾,翠喜不过是个打杂的小丫头,犯不着亲自到店里来给这小丫头赔礼道歉的啊,还这般和颜悦色的,便走过去殷切问道:“那小姐,今儿中午还是老三样?”
丈二姑娘摇头:“一会儿家吃去,我就过来瞧瞧大喜贼。”
翠喜再次大声接口:“我不是贼!”
丈二姑娘指着她笑:“小丫头耳朵灵的嘿!”
翠喜又不吭声了,皱着眉头把脸转开。
陪丈二姑娘来的石榴笑着说:“翠喜多了我家小姐的心,不高兴。”
天禄越发好奇了。
原来翠喜来到店里以后,勤快机灵,只差不是个男人,干不了太多的力气活儿,短短数月间早已和街坊邻居十分熟络,很是讨人喜爱,连丈二姑娘也都爱她伶俐细心。每次去丈二姑娘家送牛肉,使唤她做些家务事,翠喜也不拒绝:给厨房分蔬笋瓜果、赶走偷爬在墙上摘石榴果的小孩儿、穿针线、养花植草……只要她有时间,能做多少便帮着做多少,不为得那几角几分的赏钱,而是喜欢丈二姑娘家的四合宅院,散旭敷晴,是南方家宅不常见的舒朗大方。干活儿的时候,丈二姑娘就在一边站着,端着粉盒描眉扑粉,她虽然壮硕,却是个爱漂亮的女子,衣服精致,纽扣是银模压的牡丹花。
这几日入了秋,天气并不见凉快,反而越发热了,连着几日大太阳晒得人口干舌燥。几天前,翠喜在丈二姑娘家帮着石榴摘篱笆上的黄瓜,顶花带刺儿直扎手,摘了满满一盆,打井水泡着,累得满头大汗,正和石榴坐在台阶上聊天休息,丈二姑娘站在屋檐下抱着碗炸酱面吃着,去捞了一根黄瓜嚼,嚼着嚼着就骂了句:“都是那帮南方人来了,害得咱北京城的天儿变得阴阳怪气,抽风似的热。他大爷的。”
翠喜站了起来,沉着脸。丈二姑娘还在那儿骂,翠喜忍不住就回了嘴。她自来是伶牙俐齿,但面对丈二姑娘的一口北平土话,十句里有九句听不懂,而她自己的安徽口音也在迅疾的语速中加重,于是两个人各说各的,除了音量相当,攻击的目的谁都没达到,到最后都急了,都真生气了。
一连几天翠喜对丈二姑娘都不冷不热的,丈二姑娘碍于面子,也一时软不下来求和:“姑奶奶当年也是红轱辘轿车白马拉,手里捏把扇子身边一个跟妈儿,那样威风过的人!呵,现在还怕那小丫头了?”
此时,丈二姑娘用胖胖的手指,打拍子似的敲着桌边,对天禄道:“大喜贼,哦不,大喜子啥都好,就是有些小心眼、矫情。我那天顺口说出来,也没想到她就是个南方人啊?不就骂了两句街嘛,值得跟我生这么大气?”
天禄给她加了茶,笑道:“她就这性子,您别怪她。”
“我可不敢怪她。我怕她怪我!”她说着伸了个懒腰,哐地一下撞在邻桌肩膀上,食客们都是领教过这姑奶奶的泼辣的,端着碗挪了挪位置。
天禄知晓丈二姑娘定是有什么事情想让翠喜帮忙,便说会帮着她开解这小姑娘,丈二姑娘方站起来,对石榴道:“走吧。在这儿坐一会儿,肚子饿疼了。”
“您就在这儿吃了呗!”
“不了,回家包饺子。”
“带点牛肉回去。”天禄说着快步走去厨房,叫王叔切了半斤腱子肉,丈二姑娘接了肉,在衣兜上拂了拂,说没带钱,天禄连说客气客气,不急不急,直将她送出门去。丈二姑娘回头道:“大刘子,过两天我要把小莲从乡下接过来,你让翠喜常到我家来走走,她会哄小孩子开心,我家闺女就爱她编的花环。”
小莲是丈二姑娘的女儿。丈二姑娘结过一次婚,丈夫是个病秧子,在女儿刚出生不久便呜呼哀哉。有人说是丈二姑娘命硬克死了男人,也有人说是小莲命硬克死了爹,风言风语传了不少,或许是真的怕和女儿“硬碰硬”,小莲不到三岁便被母亲送到了乡下,现在已经快八岁了,在乡下放鸭子似的散养,却生性内向,和母亲性格迥异,完全不爱说话,整天愁眉苦脸,谁都逗不开心。
天禄答应了。丈二姑娘叹了口气,道:“你们家大喜子吧,真是犟啊。”
天禄目送她们的背影,想着她说“你们家大喜子”,不禁回头往店里看,那双漆黑溜圆的大眼睛正朝这儿瞧呢,他走过去道:“她说你们南方人不好?”
翠喜点点头。
天禄道:“你呀……以后她要再说,你就回她一句话,保管她还不了嘴。”
翠喜忙问:“怎么回?”
天禄却没立刻回答,将一张空桌上的碗收了,翠喜走到他身前追问,他回头看看她,低声说:“南方姑娘聪明漂亮。”
翠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外头响起一片沙沙声响,是秋风吹落的槐树树叶,像小小的扫帚,温柔地扫着心。
到吃午饭的时候,翠喜才知道天禄上午是因什么事耽搁了。
草奶奶来了,没拉着他的板车,手里却抱着一个木甑子,吭哧吭哧地走进店里。
翠喜忙去接,甑子到她怀中,阳光一般的温度,她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掀开盖儿,里头是新蒸好的白米饭,翠喜立时愣怔。
“吃了这么久的面条,今天中午就吃米饭吧。”天禄说,给草奶奶递过一碗凉茶,又说,“这是南方稻米蒸的饭,米是我上午去虎坊桥买的,认识那儿一老师傅,买到了送回家,让我娘蒸好了。我猜味道该和你们徽州那儿的差不多吧,草奶奶守着时候去拿过来的,你赶紧趁热吃。”
草奶奶端着一碗茶正待要喝,条件反射般应了句:“×你奶奶的我就!”说完立时觉着自己错了,不好意思地红了老脸。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可我们的小翠喜啊,一颗心像灌了蜜般甜,又似伤了风般涩,大大的眼睛中涌起了晶莹的泪珠,她凝视着天禄,哽咽道:“谢谢你,刘大哥!”
她没有告诉大家,这一天是她的生日,她已经十六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