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师傅笑:“不一样,不一样。”
“怎么就偏留下这个了?”石榴好奇地问,“您不是说一套吗?”
邱师傅淡淡一笑:“买主嫌没有镶宝,说太普通了。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喜欢‘见金不见翠,见宝不见人’。我也懒得跟人掰扯,留下便留下。”
翠喜小声问:“什么是点翠?”
邱师傅轻轻旋转钗柄,众人只觉幻彩流光:“姑娘瞧瞧这蝴蝶、蝙蝠、寿字,这是翠鸟的羽毛拼成的。所谓大条十根双分左右翅,尾条八根一扫尾,一只翠鸟只用二十八根羽毛,金银做胎,剪取鸟羽粘在其上,拼成各色花样,俗称点翠。原是宫里造办处流传出来的,后来传到民间。论颜色,蕉月、湖色、深藏青三大类,翠蓝、雪青为上品。这支钗子用的是湖蓝软翠,也是上佳的翠羽,保存得当,千百年都永不会褪色。不过好看归好看,就是不太好保养,受不得热,也经不住风吹日晒,更怕潮。”将钗子放到翠喜的小白手心中,如放一片羽毛那般轻盈,翠喜小心翼翼,连呼吸都不敢了,生怕它忽地飞走。
“翠喜翠喜,邱师傅愿意折价给你,你就买了吧!”石榴赶紧摇摇翠喜的衣襟,“改天给你梳个头,你头发这么黑亮,戴上它一定美死了!”
翠喜还没开口,天禄却忽地道:“她美了,鸟儿却遭罪了,活生生被拔了毛,也是够缺德的。”
邱师傅眉头一紧,见这刘老板眼中忽然多了好些锋锐,让人看了心里不舒服,不由得笑了笑:“刘老板是做的积德行善的好事,但倒不知您锅里炖的牛羊怎么想。”
天禄也笑了:“我这随口一句话,我是粗人,您一斯文人,别跟我一般见识。这人啊活在世上就得吃,您也得吃不是?牛啊、羊啊、鸡啊、鸭啊,舍生取义进了人肚里,您见过杀牛没有?没见过吧?牛街的师傅刀落下之前,口里是念着经的,我每年到了时候,锅边灶台也摆酒,去屠场订肉,还端着酒洒一洒。我没觉得我干这营生有多心安理得,不过为戴朵花儿就杀个生,也忒狠心了。”
邱师傅的脸沉了下来,便只看着翠喜,她站在那儿,日影之下脸显得又白又小,灼灼的大眼睛波光粼粼尽是尴尬,邱师傅心中一软,柔声说:“小姑娘,你喜欢吗?喜欢我就真给你。”
“我没钱……”翠喜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丈二姑娘道:“邱师傅,你也别难为人家,小丫头真没钱。你这点翠又不是那些小杂件,是娇贵玩意儿,没个几十块钱下不来。”
邱师傅问翠喜:“若是卖给别人,二十块钱我还要掂量许久。若给你,我折一半的价,如何?”
翠喜窘极了,十块于自己也是天价,于是使劲摇头。
“八块。八块我给你。”毕竟是个生意人,白送是不能的,但这个价跟白送真是差不多了,邱师傅觉得说到这里再不行也不必强求了。
哪个女孩子不爱漂亮的首饰?翠喜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这般娇美金贵的东西,心中实是爱极了这支点翠钗。可她自来到北平后一直省吃俭用,连衣服都是把天禄娘的旧衣改改穿身上的,没舍得买件新的。每个月就那么点工钱,付了房租后也攒不了多少。八块钱是不算多,岂止不算多,和白送差不离了!翠喜犹豫了,也心动了。她求助地看着丈二姑娘,丈二姑娘却适时地把头别开,知道她动了借钱的念头,自己倒不是不愿意借,但天禄刚才说了要帮着给的,丈二姑娘乐得做个成人之美的事。
可翠喜并没有将目光转向天禄。欠谁的也不能欠他的。不能再欠了。
天禄却果然道:“我给,八块,您说的哈!”说着就要掏钱。
“您慢着!”邱师傅手一抬,“您若要给,就给八两。”
天禄惊笑:“我说,您不是四川人,怎么玩起变脸来了?天桥学的?这天桥也没唱川戏的呀,刚还说八块!这八块钱和八两银子,可差得忒远了啊?!简直比我还会做生意。”
“跟您是做生意,我跟翠喜姑娘,那是做人情。”邱师傅冷冷地道。
“您跟她算哪门子人情?”天禄声量一提,“她工钱是我开的,她住在我家!她奶奶也住在我家!她靠我过日子!”
丈二姑娘和石榴互瞧一眼,往后退了两步,石榴朝翠喜伸了伸舌头。
话一出口,天禄立时觉得自己说得冒失了,悄悄瞅瞅翠喜,果见小姑娘一张小脸苍白得很,他心中急悔,可说出来的话怎么收得回去?
翠喜吸口气,将点翠钗小心递还给了邱师傅,轻声说:“谢谢您的好意,我还是不要了。您刚也说了,这翠鸟的羽毛娇贵,怕潮怕湿怕风吹日晒,我干的活儿您也看到了……我,我伺候不了这好东西。”
邱师傅便将钗子收进箱子里,向众人道了句叨扰,丈二姑娘道:“邱师傅,等我给您叫黄包车去。”
“客气客气。”
他们人一走,翠喜便进了店子里,一股子面香肉香裹着热气卷过来,心想得亏没买邱师傅的点翠钗,店里真戴不得这玩意儿。又想起初来“牛肉刘”的时候,便是这热腾腾香喷喷的气息解了自己一路的颠簸与饥饿,俗是俗了,可俗世之中,这是最安稳的味道。想着想着,也不觉得自怜自伤,也就不怪天禄的冒失话了。
这才想起那个冒失人,往门口看去,他却不知道去哪儿了。
天禄拦下了邱师傅的黄包车,擦擦额头的汗,从身上掏出十块钱:“我身上现在就二两银子,翠喜在店里,我不好意思当着她面去拿钱。您先收着,剩下的我明天一早拿去您的首饰桌子。”
邱师傅没说话,冷眼瞧着他。
“不是八两吗?给您八两!爽快点。”天禄扬起眉毛。
邱师傅笑了:“便给我八百两,邱立云若把这钗子卖给你了,就是护城河里的王八!刘老板,你给人开工钱,就成大爷了?就可以端着架子在别人面前耍威风了?要得了这钗子,在人家小姑娘跟前不更威风上天了?我今儿还就不如你的愿!还有,您听着,我那儿不是什么首饰桌子,是首饰楼,珠宝行!”气冲冲催着车夫快步走了。
天禄愣在路口,竟没还嘴,过了许久,虚扇了自己一巴掌,骂道:“牛肉刘,你就一废物!没用!”
回到店里,吃晚饭的客人们陆陆续续来了,忙活一晚上,天禄竟没顾得上和翠喜说句话,到收店吃晚饭,可以说话了,却不知怎的,全闷回了肚子里。
临睡前他实在憋不住,打开窗户瞧了瞧,厨房的灯亮着,他知道翠喜在里头,小姑娘已会分辨酱牛肉的火候,晓得给灶里添柴减柴了。
天禄猛灌了两口浓茶到肚里,狠搓了搓眼睛。
厨房门开着,他刚要进去,听到少女轻柔的声音,倒不敢挪步了,待听得分明,脸上不自禁露出了笑容。探头进去,翠喜背对着他,挽着袖子露出白白的手腕,手里握着一把长勺,轻轻挥舞,摇头晃脑,唱的是:
“当里个当,当里个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