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似懂非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脸上慢慢浮出了喜色。
立云怕她还不确定,说了声稍等,快步到作坊里拿来一个本子:“我恰好刚刚接了一个活儿,这是画样,姑娘瞧瞧。”
纸笺上用毛笔描了个月牙形状的长条带子,带子绘着各色图案,但底部是细密的网状花纹。连翘长长的睫毛垂下,仔细瞧了瞧,秀眉微微一舒,轻声说道:“这是个眉勒子,想用累丝做底,上面是双凤捧珠,又有牡丹、芙蓉在下方衬着,想来这眉勒子的主人非同一般,来自大富大贵之家。”
她每说一句,立云就笑着点点头:“料石已经有了,有一部分是主顾给的现成儿,有珍珠、玛瑙、羊脂玉花片、碧玺珠子和翡翠花片,形状我心里是有数了的,但总觉得差点儿意思。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连翘微微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若是用累丝来做底子,虽然有富贵气,但失了灵动,要虚虚实实、有参差点缀的好,我爹曾跟我说过,做东西图个灵气,而这灵气有三分在意味之中,就像唐诗,所谓‘花远重重树,云深处处山’,大概是这个意思。”
立云忍不住鼓掌:“说得好!真不愧是梁家的传人。连姑娘,这眉勒子要怎样才能有‘云深处处山’的意味呢?”
连翘双颊微红,又道:“既然已经有黑绒做底了,不妨舍掉累丝,单点翠,这样有了留白,却又不失单调,然后再在四个边角添一些点缀,倒可以让它变得俏皮些。”
“梁叔叔也教过你贴翠?”
她点点头:“当年跟着我爹见过不少东西,记在心里了。”
“这样吧,”立云唰地一下将那页纸撕了下来,连翘一惊,还没回过神,立云已将纸叠好,塞在她手中,“你拿家去,就在这上头改一改,改了以后,我拿去给主顾看,如果人家喜欢,姑娘便来给它攒花贴翠,金银錾花累丝不用管,剩下的全部我来做,就当姑娘帮我的忙,行吗?”
她凝视着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那双眼睛里透出的情绪,让他看着又是感慨,又有点心疼。
“那就说定了哈?”立云道,“连姑娘,不瞒你说,这次的客人是我们悦昌的财神爷,老照顾主儿,虽说改朝换代了,但这家人依旧十分有威望,还请你多用点心,如此一来,于你于悦昌都好。”
连翘深深地点了点头,临走前忽然止步,回转过身来,朝他鞠了一躬。
“使不得!”立云急忙抬手,她已直起身子,快步奔了出去。
直走到天桥附近,连翘才放慢了脚步。虽然依旧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但她心中十分宁静。她的手里紧紧捏着那张花样图,又怕手心出汗,揉坏了它,只能将手掌微微蜷着,就像握着一个鸡蛋似的,又不时用指尖碰一碰纸页的边角,生怕它是个梦。连翘就这样走着,走着,充满了希望,泪水一点点储满了眼眶。
刚立冬,草奶奶给天禄家送了好几车芥菜、白菜,足有数百斤,翠喜从没见过谁家一次买这么多菜堆着,整整一面墙那么高,北平真让她长见识。
芥菜秋后熟,地上的部分叫雪里蕻,地下的根叫大头菜,冬天来临之前,将大头菜用盐腌至次年开春儿,捞出来就是“水疙瘩”或“咸疙瘩”,酱黑的色,佐以黄豆、生萝卜丝,有芥末一般极辛烈的刺激感,吃起来又脆又香。
一过深秋,菜地里就光秃秃的什么都不长了,储藏冬菜是初冬最紧要的大事。大白菜到冬天生熟荤素怎么都可口,炒疙瘩丝儿就着焦圈儿豆汁儿,则是一年四季都吃不厌。连着几天,翠喜跟着天禄娘,将完整的、圆滚滚的新鲜芥菜疙瘩认认真真洗干净,用菜刀把脏的部分刮清爽了,长刺的不平实的地方挖一挖,放进坛子里,奶奶负责撒盐,盐撒匀实了,往坛子里放清水,再封严实。天禄娘说,这疙瘩菜两天就能出水,若吃的人不喜那辛辣,十多天后得把水疙瘩捞出来放一放,把辣味儿散散,也好吃。“牛肉刘”的咸疙瘩丝儿是白送的,随客人吃多少,管够,翠喜初始觉得太咸,到后来竟吃上了瘾,天禄娘腌的咸菜,用金四爷的话来说:“不比六必居的差!”而每到初冬腌菜的时候,天禄娘也总不忘张罗给街坊四邻送点儿咸菜去,一来是心意,二来也好将坛子腾空了做新的,而街坊们呢,也是绝不会还空盘子碗儿的,礼尚往来,投桃报李。
吃晚饭的时候,翠喜给大家伙儿详细汇报送咸菜给各家时看到的情形:
白狗斗二爷和大猫白白还跟往常一样老打架,打完了又互相枕着睡在一起,谁要是走近了它们,它们便一同在梦中发出哼哼的警告声,翠喜感叹道:“真是个承平世界啊。”——她从金蛋那里学来了这句新说法。斗二爷眼睛生了病,红了一只,另一只仍是乌溜溜的,可爱得不得了,斗大爷呢,隔几天就要陪秦爷遛弯儿,秦爷身体好多啦,能走了,人也不似之前那么瘦了,斗二爷就跟着他俩,两个老头子外加一只狗从枣林街溜达到永定门,再从永定门穿过陶然亭绕回枣林街,这么长的路走下来,竟不觉得累。斗大爷告诉翠喜,陶然亭的芦花一片雪白,就像一眼望不到边一样,风吹得波浪起伏,看得心里敞亮,他撅了一些拿家挂在墙上,和铃铛搁在一起,这不,送了两个铃铛来:多谢天禄娘的咸菜,俩铃铛用一枝芦苇花儿别在一起,图个漂亮好玩。
金四爷家还是老样子,翠喜去的时候,金蛋刚从学堂回来,老大不高兴的样子,不知有什么愁心事,四爷说他一句,他就呛一句。不过见到天禄娘送的咸菜,父子俩都很高兴,一致决定用刚刚买的一大兜子“半空儿”作为回礼。
瞧,就连平日里看起来有些滑头的金四爷,也还是这么讲人情。
还有那卖羊肉的马爷,好奇怪呢,天气这么冷,竹帘子早撤了换成了风门,他怎么净坐在门口儿吹风呢?眼睛直直地望着路口,就像在等着谁似的。
天禄这时候插嘴说:“马巴每到深秋和初冬,总有几天,天天坐门口吹风,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自打搬到这儿这么多年,每年如此。想来是人家习俗上有什么讲究吧,咱们反正不懂。”
马爷收了翠喜送的咸菜,让她带了几个羊肉包子回来,皮薄肉厚,吃得满嘴香。对了,马爷还让翠喜给天禄带句话,说哪天有空,请刘掌柜和他一起到内城走走。
天禄知以马爷的性子,轻易不跟人套近乎,这次邀约让他有点受宠若惊。
丈二姑娘的回礼是一大篓子磨盘柿子,特意提醒翠喜:搁窗台上,但也别放太久,现在不像寒冬腊月,流了汤了就不好吃啦。这柿子上下两层圆嘟嘟叠在一起,颜色鲜艳,和翠喜家乡的小圆柿子形状不一样,翠喜爱那小姐送的柿子,觉得它们更可爱。
菜园街西口李妈一家,翠喜送酱瓜去的那天在请客,说是招待老家的亲戚。李妈在大生银行的经理家干杂活儿,平日里省吃俭用的,这次竟摆了一大桌子菜。
翠喜说到这里,听天禄娘叹了口气,天禄娘说,穷人家请客哪有什么像样的酒菜,为了面子上过得去,大菜都是去别人家借的,客人也懂规矩,有眼力见儿,一般最好的几样菜,多半都是不会碰的,一顿饭吃完,客人走了,那几样大菜还得原样儿还回去。李妈那桌饭菜,估计有些就是借的,她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好在人勤快,等孩子长大,苦日子就熬到头儿了。李妈是四川人,让翠喜带了碗油辣椒回来,又香又辣。
夜很凉,但没有刮风,厨房里牛肉香一阵阵飘过来。大家围坐一起剥花生吃,说着话,奶奶牙不好,翠喜用勺子给她将两粒花生米压成了粉,她咂摸了下味道,坐了会儿就去睡了,接着是天禄娘,再然后是王叔父子,草奶奶今天借住在天禄家,和天禄睡一屋,这几天他四处送冬菜,很疲累,大家说话的时候,他挨着墙靠着,已经打呼噜了。石榴也溜过来一趟,翠喜给了她一个大柿子。
石榴小心翼翼吃着柿子,讲自己跑去吉祥戏院的杂耍场子玩,有人在那儿说相声,她钻过去想听,那说相声的大叔立刻就停了下来,说:“小姑娘,上别处去看变戏法,这儿不该你来。”
“为什么?”翠喜问。
“我也不知道。”
天禄娘笑道:“你们这些小丫头自然不能去听,那儿全是老爷们儿,相声里全是粗话。”
石榴道:“我就只听到一句,什么‘苍蝇掉进夜壶里,你替它恶心,它还以为自个儿在游湖。’”
“我为什么要替苍蝇恶心?我又不是尼姑。”翠喜不解。
“为什么尼姑会替苍蝇恶心?”石榴也不懂了,反问。
“尼姑信佛,很慈悲的啊。所以她也会替苍蝇觉得恶心。”
石榴正色道:“对佛祖大不敬,胡说八道,该被打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