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又不是开妓院的老鸨,哪能随便打人耳光。”
“谁说老鸨会随便打人耳光?她们就不会打客人的耳光。”石榴非得要跟翠喜犟嘴,两个小女孩便就这话题胡扯了下去,越扯越远了。
吃完柿子,石榴抹抹嘴走了。夜已经深了,这儿比不得前门大栅栏那里热闹,不过街巷里仍有叫卖声,远远近近。做哪一行都不容易啊。
天禄将堆在院角的煤收拾了一下,用草席盖着,煤从贵成那儿买的,火力很壮,好烧。秋冬之际是驼队最忙的时候,骆驼从张北吃草回来,开始源源不断往城里运货,煤、粮食、干果木材,一头骆驼能驮四百多斤呢。
翠喜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数着竹篮子里的大油鸡蛋,这些鸡蛋是贵成送的,怕妹子在天禄这儿受委屈,鸡蛋虽然不值几个钱,但总是一份心意。
“大喜子,给我冲下手。”天禄说。
翠喜应了,从水缸里舀了一大勺水,走到门外石阶上,就着月光给天禄倒水洗手。洗干净了,天禄把手使劲在腿边擦了擦,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帕子包着的东西,递过来:“打开瞧瞧。”
翠喜放下葫芦瓢,接过来,摸着里面硬硬的是个盒子,将布帕子散了,盒子打开,厨房里光很弱,她有些看不清,便走进去凑近油灯细看,天禄提醒道:“小心别熏着。”
翠喜愣愣地凝视着红木盒子里那枚点翠钗子,那泛着清幽蓝光的翠羽,手腕翻转之际鎏金的底托泛着柔润的金光,她是又想哭,又想笑。
天禄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咳了咳,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去邱师傅的首饰楼找他,他一见我就笑了,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死心。’邱师傅人还真不错,把这簪子留着,也没多要价,还是当时说的八块钱。”
翠喜小心翼翼将盒子合上,紧紧拿在手里:“天禄哥,我会好好干活儿攒钱,攒够了就还你。”
“不用还。”
“那我更要好好干活儿了。”
“你平日怎么干活的,就怎么干,没让你多干啊,自个儿累着了别怪我。”
翠喜忍不住笑。
见她开心的样子,天禄特别高兴:“等过年的时候,穿身新衣服,也戴上它美一美。”
“天禄哥,我是今年夏天来的北平,现在不过刚刚入冬,我怎么觉得好像在这儿待了很久很久一样呢?”
“怎么,待厌了?”天禄鼓起眉毛。
翠喜摇头,很认真地说:“不,这儿就像我的家。”
天禄心头一暖:“你喜欢这里?”
“嗯!我把北平当我的家!”
天禄哈哈一笑。
翠喜皱眉:“不信?”
“大喜子,现在日子虽然艰难,过着还算安稳,假如有一天日子没有变好,反而变得更苦更难了,你要仍旧像刚才说的那样喜欢北平的话,那才算是真把北平当作家了。”
翠喜不懂,怔怔地瞅着他:“那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天禄似乎也在琢磨,想了想,他说:“我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不过我觉着吧,一个地方,好的时候你自然爱它;不好的时候,你不愿离开它;离它远的时候,你总惦记着它。这样的地方,也许才算被你当作了家。”
这时,街巷里的叫卖声又悠悠地飘来了。
“买——哎!小猫儿小狗儿小公鸡儿,狮子叭儿狗窗户花儿哎!买哎!买窗花儿哎……”
“半空儿,多给哎!”
翠喜特别爱听胡同里的吆喝声,好像所有的人都喜欢听,它们比音乐还要动人。
通县来的妇人,走街串巷卖大红皮油鸡蛋:“九斤黄,油鸡蛋儿哎嘞……”
西郊的果农有大柿子大苹果,哪怕是老人家挑着担子出来,当他的声音一扬起,你也知道那苹果“脆儿又甜嘞”。
“喝了蜜的柿子——冻酸梨!”
“葫芦——冰糖葫芦!”
“水萝卜,甜又脆!”
在平凡辛苦的日子里,这些起伏、悠远,为生活添着滋味的声音,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它们安抚着努力求生的人们,日子虽然是匮乏的,听着心里却是稳当的。
天禄和翠喜很久以后都还能回忆起这样的夜晚,即便青春远**,白发苍苍,这岁月不夺的温暖仍宛然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