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喜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年就过去了。时间过得还是挺快的。一年,又一年……要是再过得快些就好了。”
开年第一天做生意,几家店铺的老板们拜着晚年,互通了一个最新的消息:广安门换了新的税官,估计这两天就要到各家店里“问好”。
众人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笑意,看来,年后本来就不宽裕的荷包,又该松活松活了。
年景不好,北方战事频频,生意不好做,没有什么余钱,各家老板们都很犯愁。破五后,有两家寿衣店已经迁到了象房桥,那儿房租便宜,店主都是“牛肉刘”的常客,如今也都不怎么走动了。附近的魏记纸铺也维持得甚为艰难,这几天魏老板每次带着伙计来吃面,都只点不加肉的素面,吃完了面,就一杯接一杯地喝茶,魏老板很坦白地对翠喜说:“姑娘,你别不高兴,我没办法啊,现在连茶钱也得省了。等这段时间撑过去,我买斤好茶送你跟大刘子。”
翠喜一听到有人开她和天禄的玩笑必然会别扭地躲开,这里所有的人似乎都知道了她将是天禄未来的妻子,脸上堆满了“祝您早生贵子”之类的表情,委实让她尴尬。可她心里毕竟还是很甜蜜的,每到这时候她就会和天禄飞快交换一个眼神。
他的眼睛在说:“媳妇儿。”而她的眼睛在回应:“臭美。”
魏老板往嘴上扇着风,手势夸张,天禄笑问:“怎么了老哥,辣椒放多了?”
魏老板笑嘻嘻道:“没被辣到,是被麻到了。”
天禄哈哈一笑。
翠喜一声不吭,红着脸跑进了厨房里。
魏老板取出手帕子擦擦嘴,天禄去给他加茶,他摆摆手说:“顶到脑门子了,不能再喝了。”
见他眼中难掩的忧色,天禄担心地问:“礼备完了吗?”
新的税官上任,这几天大家一直在筹备着送礼,按老规矩,卖什么送什么,同时要适当暗示各个季度会额外敬上的礼金,大概有个数就成,做生意的人,要懂事儿。天禄已经想好,去“燕云北望”羊肉庄买点儿羊肉,再雇辆骡车去趟河北,挑最好的牛肉赶最新鲜的时候给人家送去,这样才有诚意。
而魏老板呢?生意每况愈下,辞了一个伙计,眼看仅剩的一个伙计也留不起了,做纸的铺子,没有人手怎么行?捣纸、沤制湿料、调稠度、抄纸、晒纸……各个工序都需要人,没了伙计,只好让爹娘老婆孩子顶上,沙土上垒砌矮墙,堡垒一样,铺满了纸,真正是“公公抄,儿媳晒,大老爷们儿去跑外”,魏老板自己还得出去吆喝生意,说起来,过得实在艰难。
“短什么也不能短了见面礼,要不以后更难做了。”魏老板一声长叹,“我还能送什么呢?一百匹豆纸早码顺了。”
天禄安慰道:“您的纸好用。”
“再好用也是擦屁股的。烂贱玩意儿,不值人惦记。”魏老板道,“可就为这一百匹破豆纸,老婆都熬病了,那天回去找半天没找着人,孩子领我去纸墙道儿旁去找,你知道的,那儿全是坟堆,孩子他娘昏倒在一个坟头上,摇半天摇不醒,醒过来就哭,骂我:‘你个老不中用的,怎么不把我直接摁进去一了百了算了!’她哭,我还想哭呢?!”
天禄跟着他感叹一番,去柜上拿了点儿钱给魏老板:“也没多少余钱,您拿去给嫂子买点儿药,再给家里添些嚼谷,有什么难处,大家一起帮衬着,挺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魏老板千恩万谢,红着眼睛收下了。临走时问天禄:“你常跑动,关系又广,可知道这新来的官老爷人怎么样,好不好相处?”
“老哥说哪里话,我常跑动是没错,可关系,也就限于这一片胡同,七八家小老百姓。听那小姐说那官老爷姓温,家在虎坊桥,有些势力。别的就不知道了。”
魏老板沉吟半晌,唉声叹气地说:“天禄,这么多年我们都知道,越和气的人越不能得罪,笑面虎,心里毒,咬人的狗不叫,我猜估计不是善主儿。”
天禄道:“再不是善主儿,我们老老实实做生意,别冒犯人家就好。”
“唉,你说得在理。我走了啊。”
“您慢走。”
“赶明儿给你带点儿豆纸来。”
“您客气。”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是天禄这些年做生意奉行的真理。可天有不测风云,有些事情,不是凭“小心”就能躲得过的,更不是凭“谨慎”就能忍下去的。
天禄的脾气很好,他从来没有对客人发过火,也从来没有对客人说过一句重话。
万事都有例外。
正月二十一那天下午,丈二姑娘家请客,翠喜去送牛肉,许久都没有回来。天禄并没有太过担心,直到天刚擦黑,石榴满头大汗地跑到店里来。
“刘掌柜,不,不好啦!翠喜,翠喜……”
天禄脸色一变:“她怎么了?”
“我家小姐出去了一趟,家里那个客人就,就把翠喜……”石榴满脸通红,声音一哽。
天禄太阳穴青筋猛跳:“把她怎么啦?”
“堵,堵屋子里,要……要脱她衣服!”石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快去!呜呜,呜呜!”
天禄抄起刀就走,石榴跑到前头,一边号一边带路,稀疏的小辫子摆来摆去。
……
翠喜被堵在了西边厢房。
那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浑身都是酒气,涎皮赖脸唱着歌:“轻轻掀开那红罗帏,观见佳人,赤身精光,睡蒙眬,好一个美人样,搂一搂啊,春风透体桃花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