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二姑娘眼睛瞪得溜圆,一时语塞,终于看了翠喜一眼,叹了口气,“我,唉,还好你那天去得及时。”
天禄道:“这不就得了!那小姐,这件事起因是因为您,但这事儿咱们先不提,您现在到我这儿来是做什么?您也看到了,咱们今儿打烊早,因为没客人来,大家怕了,怕惹事,怕倒霉,所以不来了。您如果想吃点儿什么,我现在生火,亲自给您做。”
丈二姑娘站了起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天禄,我来不是为了吃饭,你也知道,‘牛肉刘’开到今天,来这里的人大多也不单单就图吃个饭。街坊们之间聊聊家常,套套近乎,发点儿牢骚,总得有个地方聚聚,时间长了,对人也好对地方也好,心里总是惦记着的。别说你这么一个小饭铺,就是胡同口一棵槐树被砍了,也会不忍心。就是因为有这情分在,过得着,谁来你这儿寻不开心?我跟你说,温所长来头不小,在虎坊桥那边被称为温贝勒爷,派头大,豪横着呢,一般人不敢招惹他。”
她一提温所长,天禄的火又上来了:“贝勒爷?我说他是‘背了爷吧’!一个混账无赖,欺负良家妇女,该拿刀花了他!”
“行了行了,我是跟你说不通了。甭管人家是贝勒爷还是背了爷,人总是衙门的,在这儿一待就三五年,你现在就是他的眼中钉!好好想想怎么对付吧!”
天禄不吭声。
翠喜垂着头,眼睛红红的,她觉得这一切麻烦都是自己惹的,又愧疚难过,又不知所措。
丈二姑娘又看了她一眼,摇摇头,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放在桌上:“如果麻烦能用钱来解决,或许就算不得什么麻烦了。这点儿钱不顶什么用,不过兴许能救点急,天禄,你收下。不着急要你还。”
“您的钱我不能要,”天禄斩钉截铁道,“对您对我都不好。”
“怎么不好?!”丈二姑娘急了。
“总之就是不好!您请拿回去。我的麻烦我会来对付。”
“你收不收?”
“不收!”
“翠喜,叫你家掌柜的收了!”
“我不叫!”翠喜哽着嗓子道,“我听刘大哥的。”
“刘天禄!我今天上你这儿来,以后可能就不好来了!以后你想让我帮你,我都可能没法帮你了。你知道我一家子也只是靠吃老底过活,只差没把棺材板儿抽出来卖了,无权无势,你要是落难,我也只能看着干着急。”丈二姑娘的眼圈儿也红了,“你应该明白。”
天禄黯然道:“那小姐,您的情我心领了。‘牛肉刘’今后会有麻烦,但我保证,麻烦再大,也不会牵累到街坊身上。您回去吧。今天真的对不住,连杯热茶都没法给您沏,不过只要您愿意再来,只要‘牛肉刘’还……”
他话没有说下去。
丈二姑娘点点头,叹着气走了。
刚过十五,月亮还又大又圆,白亮亮的高悬在天空,积雪反着月光,将光秃秃的槐树和杨树衬得单薄枯瘦。
天禄和翠喜将饭铺的门合上,两人慢慢步行回家。
“看着路,地上滑。”天禄叮嘱。
翠喜嗯了一声,耷拉着脑袋,走了一会儿,忍不住说:“刘大哥,你是不是要拿很多钱给那温所长?”
“不算少,不过我还拿得出来。”天禄说。
他从不说瞎话,他说不算少,那就真的是数目不小,他说拿得出来,就肯定不用担心。翠喜眼睛被泪水模糊了,泪水一上来,赶紧抬手擦,可是鼻子里吸溜的声音仍被天禄听到。
他停下,转头看着她,说:“翠喜,别担心,别哭。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别背包袱。别说你,如果王叔和大力在外头吃亏,我也是一样要为他们出头的,你们都跟我自家人一样亲。”
“我知道的。”翠喜点头,眼泪流得越发多了。
“那你还哭!”天禄愁道,本能地往衣兜里掏了掏,可毕竟是个粗人,哪里有手帕子在身上,犹豫了一下,攥起衣袖的一角,给她轻轻擦了擦,“别哭了。人生在世,哪会一直平平顺顺的,都是一个坡坎一个坡坎地越过去,过去就好了。人在就好。懂吗?”
“那你要一直都在!”翠喜抬起头,泪水盈盈凝望着他,月光下俏丽的小脸雪一样白。
天禄忽然想:翠喜这样的女孩子是不会老的,即便真成了个老太太,也是轻软、明亮、快乐的老太太。星星一样亮的老太太。
“那是当然的!”天禄微笑道,“翠喜,你也要一直在!”
他们都是不会表达心意的人,也只会说这些最简单直白的话,但此刻,在这寒冷的月夜,只有这样的话语,才最令他们觉得温暖。
快走到家门口,天禄忽然忆起一件事,对翠喜道:“你先进屋,我去趟马巴那儿。”
“啊?那么远!天都黑了。”
“他这两天可能要走,我得去看看。就几步路,走着暖和。你赶紧回去。”
匆匆去了南线阁,果真不出所料,马爷的行李都收拾好了,白铜秤砣、秤链儿擦得锃亮,靠着包裹,切羊肉的刀裹在布里,露出几只刀把儿。见天禄来,马爷并不吃惊,将天禄引到北屋,那是他的卧室,除了一张床,一个橱柜,一根长凳以及一个小火炉和茶壶,屋子里几乎是空空如也。外头的铺子早就关门了,总停在院子里的骆驼也不在了。
天禄突然间觉得非常伤感。
马爷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漾着温然的笑意:“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也没有不歇业的羊肉床子。这不是什么事儿。咱们该干吗干吗去,对吧?日子照样过,指不定过得更好。”
他打开看起来很破旧的柜子,翻出两个瓷杯,自己一个,给天禄一个,笑道:“明天一大早走,你今儿即便不来,明儿我也会去跟你辞行的,正好,我可以睡个懒觉了。对不住刘兄弟,没什么好招待的,咱们就以茶代酒喝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