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所长将刘天禄的字条放到桌上。
“牛肉刘,刘天禄。”
粗粗大大,完全没有什么书法可言,就六个字。这原是天禄按钱大学生的意思,留的同意赊账的条子罢了。
肖锤子看得一头雾水,温所长指着字条:“这个人,在白纸坊开了间小饭铺,你抓的那几个学生偶尔会去他那里吃饭,这是此人给那些学生留的条子,你瞧,他们还挺熟,哈哈。”
紧接着又说:“去年东交民巷那档子事儿,那么多人都倒了霉,但还是有人得了好处的,比如那主审官,就被荐任为检察官,法院位置正好在租界里头,所以上头特意关照,除给他最高级的月薪三百元,还另给特别办公费,又多了三百元!这是光凭运气吗?还不是工作得力的缘故。”
肖大锤瞅着桌子好一会儿,很快就不糊涂了:“那我抓紧!兄弟,改天喝酒!”
说着将字条揣进衣兜里。
平日笑脸相迎的邻居,陡然间全都变了一番模样。有人去税所告状,也有人平白无故地给他泼脏水,天禄委屈,愤懑,但道理是明白的,尽管心里不舒服,他也不想记仇,他认为仗义的街坊占多数,仍旧是有人不愿意落井下石的,即便他现在倒了霉,人家不上门,也一定是有为难的地方,天禄明白。
“牛肉刘”陡然间增加了一大笔开支,用的是天禄多年的积蓄。交了钱,天禄觉得不对劲: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心里这么发慌。
走在路上遇到认识的人,对方的目光都在躲着他,天禄暗暗叹气,将头低下,转念一想:我并未做什么亏心事,凭什么把脑袋垂着?因而又将头昂起来,路过金四爷家,本能地朝门口看了看,说来也巧,金四爷父子将将跨出门槛,见是他,金四爷下意识就要把脚往回一收,金蛋将父亲拽住,朝天禄一笑,叫道:“刘叔!”
这声“刘叔”,让天禄听着几乎要落泪。
金蛋从小就跟他亲,以前叫他叔,直到上中学,觉得自己是男子汉了,又改称天禄为“刘哥”。天禄根本不计较,半步桥白纸坊一带,贩夫走卒居多,四爷家有金蛋这个读书人,街坊们都觉得脸上很光彩。在天禄心中,其实是把金蛋当小先生的,他之所以会识几个字,全靠金蛋一笔一画地教,现在金蛋又将称呼改了回来,叫自己“叔”,将自己认作长辈,患难之际,更显得这孩子有情有义。
金四爷一张黄瓜脸上的表情变了好几变,难堪、尴尬、恐惧、羞愧……到最后是无可奈何,回头狠狠瞪了儿子一眼,朝天禄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哈,嗯,天禄,从哪儿回来哪?”
天禄说:“彰仪门大街。”
税所在那儿。金四爷干咳了两声。
“四爷这是忙什么去呀?”天禄问他。
金四爷犹豫了一会儿,说:“去钟声胡同,找,找我那没出息的弟弟。”忽地声音一提,“我是要钱去!他借我的钱拿去赌,拖了大半年没还。借钱蜜浇油,要钱结冤仇,借的时候都是哥啊,咱亲兄弟啊你不能不管啊,等你要钱,给你冷板凳坐,亲弟弟变成爷爷了,惹急了还骂街,说什么不就借你几个钱嘛,你有几个钱了不起了?”
他背着手,肩膀抖动着,忽然转头朝儿子吼道:“还不快跟爸爸走?看看你那二叔,我管他帮他,你瞧他念情吗?这是爸爸的兄弟,世上多的是白眼狼!以后别跟爸爸一样当老好人,这年头好人有好日子过吗?好人的路不是靠脚走的,得爬着,装孙子!”
说完,看了眼天禄,摇摇头,拽着金蛋走了,金蛋连连回头,朝天禄挤眉弄眼,喊道:“叔!我不是白眼狼,您记着!”
天禄眼眶湿润了,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没动,抬步的同时,他做了决定:“牛肉刘”的生意得歇几天。
母亲好说,但王叔父子那儿得有个交代,还有翠喜。
想到她,天禄的心沉了一沉,但咬咬牙,该做的事儿还是得做,为了大家好,这个时候心肠得硬下来,恰巧查卫生的又去了趟店里,故意捂着嘴,当着客人道:“什么味儿?!”
天禄将毛巾往桌上一扔,道:“什么味儿?野猫的饺子——兔崽子味儿!”
“牛肉刘”就这样关张了。
天气已经暖和多了,日头比往日要长一些,快要夕阳西下,墙上的两个铜铃,润润的发着暖光,那是斗大爷送的,只要大白狗斗斗偷偷溜过来玩,吴奶奶就会拿那对铃铛逗它。这一天斗斗也在,不过没人再逗它追着铃铛玩了。前些日子贵成过来,将奶奶接了回去,斗斗绕了一圈没找着奶奶,失望地钻进厨房,趴在一个装碎煤块的烂簸箕上头,雪白的肚子被染成了花肚子。
天禄娘炒着菜,瞅了斗斗一眼:“斗二爷,你家大爷还好吗?秦爷呢?他们俩还一起遛弯儿吗?”
白狗呜了一声,抬起头,鼻子嗅了嗅,闻到了肉味,它坐了起来。
天禄娘扔了一小块肉给它,它头一扬便接住了,也没见嚼一嚼,那块肉已被吞到肚里,肉一吃,斗斗习惯性地起身要走,因为平时天禄娘只扔给它吃一口,绝不多给,这一次天禄娘却说:“等着。”
又扔了一块给它,简直让斗斗受宠若惊,尾巴摇得飞快,天禄娘道:“好啦,好啦,回去吧,你也算是吃了这顿散伙饭了。”
斗斗不愿走,天禄娘作势要打:“走,要不揍你。”
斗斗拔腿跑了。
翠喜把草奶奶叫来,老人家走到哪里都推着他的板车,天禄特意搬了好些煤到草奶奶的空板车上,天禄娘走出来,提着一袋面,放到板车上。
饭菜很丰盛,有白菜炖肉,炒干豆角,还有饺子,过年时剩的糗豆酱拌着腊八蒜,大家还是跟往常一样边吃边聊着家常,刻意不去提那些膈应人的事儿,吃得“很高兴”。但所有人心里的感受是一样的:这顿晚饭,连同这个夜晚,实在是太漫长了。
饭后,天禄先对草奶奶说:“草叔,最近前门肉市那边您先不用去了,饭铺的煤啊,柴啊,您也先不管了。这是一点儿钱,您拿着用,虽然不多,但够您过个俩月的,有什么缺的,想着上我这儿来。”
草奶奶听了,只哦了一声,将钱接过,起身推着他的板车走了,并没有丝毫惋惜与留恋之意。
翠喜瞧着老人的背影,咬着嘴唇,泪水盈盈。
天禄娘说:“翠喜,来,给大家盛点儿面汤,原汤化原食。”翠喜跟着她过去。
天禄将两个纸封放到桌上。
“王叔。”
“牛肉刘”的情况,王叔父子是最清楚的,王叔摆摆手,不让天禄说下去:“东家(这是王叔第一次这么叫天禄),我想跟您耍个无赖,我们父子俩住你们家,理应给房钱和饭钱,这两份钱,一份呢,就当房钱饭钱了,另外一份先存您这儿,一年内,我和大力要缺钱用就找您要,要是没跟您要,那以后每年您在这数上稍微添一点儿,年份越多,您添越多,可好?”